公元前683年秋天,宋国发大水。
宋的疆域,主要在今天河南东部,境内河流众多,有“八水过宋”之称,国都商丘就位于睢水北岸。
发大水这一年,是宋后湣公上位第九年,按《春秋》纪年,是鲁庄公十一年,惜墨如金的《春秋》给了四个字:“秋,宋大水。”
这场水有多大,涉及面积有多广,是宋国全境还是仅限于睢水流域,史料憾缺。不过,连《春秋》都写了,灾情肯定很严重。按《左传》的记载,连隔壁鲁庄公都派人来慰问了。
要知道,不久之前鲁宋还干了两仗,分别是乘丘之战和鄑zī之战,宋军两连败,都因为鲁军不讲武德:乘丘之战是鲁军半夜扮老虎搞偷袭,鄑之战也是,宋军还没摆好阵势,鲁军就发动突然袭击。
所以,宋鲁两国积怨肯定不小。但只是两个月不到,宋国大水,鲁庄公就派人来慰问,估计也是想着,山川异域,风雨同“周”,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,必须慰问。
宋后湣公见到鲁国使者,应该有点意外,有没有说“何劳贵使远涉”之类的话,不得而知,因为《左传·庄公十一年》没说,只是记录了鲁国使者的话:“天作淫雨,害于粢盛,若之何不吊?”
粢zī盛,原指祭祀用的谷物,引申为庄稼;吊,就是慰问。这句话意思就是,老天连降暴雨,贵国农业生产遭受严重破坏,我们怎么能不来慰问。
注意宋后湣公怎么回答:
孤实不敬,天降之灾,又以为君忧,拜命之辱。
我不敬上天,所以上天降灾,还让贵国为我们担心,实在惭愧。
《史记·宋微子世家》也写到这事,宋后湣公的话略有不同:
愍公自罪曰:“寡人以不能事鬼神,政不修,故水。”
我对鬼神不够恭敬,执政又一塌糊涂,天才降大水。
不管哪个版本,意思都差不多,宋后湣公把自然灾害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。虽然这只是口头对外国使者这么说,但也是妥妥的“罪己”了。
臧文仲曰:“宋其兴乎。禹、汤罪己,其兴也悖(勃)焉,桀、纣罪人,其亡也忽焉。且列国有凶称孤,礼也。言惧而名礼,其庶乎。”(《左传·庄公十一年》)
臧文仲认为,宋国要复兴了。上古时代,夏禹、商汤这些君主碰到国家出问题时,都勇于“罪己”,所以夏之初、商之初都是快速发展的盛世;跟他们相反的,是夏桀、商纣这一类君主,动不动就甩锅给别人,所以夏、商就亡在他们手上。还有,发生灾害时,对前来慰问者自称‘孤’,这是合乎礼的。宋君如此谦恭有礼,宋国有希望了。
臧文仲话中的“其兴也勃焉”、“其庶乎”,是重要的事情说两遍,都是宋国要复兴的意思。
《左传》在这段只有一百多字的记载中还玩了一个反转:
既而闻之曰公子御说之辞也。臧孙达曰:“是宜为君,有恤民之心。”
臧文仲刚给宋君的话点了个赞,就听说宋君的“自罪”其实不是他自己的话,而是他弟弟公子御说yuè教他说的。
这就尴尬了。
但臧文仲立马又完美找补说,那公子御说就该当国君了,因为他“有恤民之心”。就是会体恤、爱护百姓。
为什么这样就能看出公子御说有“恤民之心”?
农业社会,百姓靠天吃饭,自然灾害一来,首当其冲的就是农作物,所以灾害必带来饥荒,没个两三年很难过去,每一场饥荒,饿死的都是普通老百姓,这个时候,就需要各诸侯国的救援了。
而诸侯救不救援,跟受灾国的国君在关键时刻的言行关系非常大。这一次鲁国使者到宋国慰问,肯定不会空手而来,先带点救援物资,那是必须的,然后看你宋君的态度,再决定要不要发动其他诸侯来救援。
宋后湣公肯定有点不知所措。前面说过,不久前刚跟鲁国两战两败,极有可能在国内宣传鲁军如何不讲武德,没想到受灾后第一个伸出援手的竟然就是这个死对头。拒绝吧,等于关上了外援之门;接受呢,怎么说话才得体?
公子御说就向他哥支招说,你一定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,这不是打悲情牌,而是树立一个负责、爱民的明君现象,才有助于跟鲁国修好,又能得到更多援助。
于是,才有了宋后湣公对鲁国使者说出的这一番话。
都是聪明人,臧文仲一听就知道公子御说的用意,所以才认定他有“恤民之心”,还觉得他更适合当国君。
臧文仲看人还是很准的。第二年,宋后湣公无意中羞辱了大将南宫万,结果被他杀了,宋国在经过短暂的内乱之后,公子御说被推举为新的国君,他就是宋桓公。
宋桓公在位三十一年,政绩可圈可点,宋国在他手上虽然没能成为大国,但也频频在国际舞台上亮相,甚至参与了帮周王室平乱的联合维和行动,也曾对受灾的卫国百姓伸出人道援助之手,国内外评价都很高。而他的儿子,就是著名的宋襄公,在宋襄公时代,宋国可算真的复兴了,这也跟宋桓公打下的基础有关。
可能会有朋友不解,天灾不是自然灾害吗,怎么可以说是因为国君“政不修”而导致的?这不科学吧。
请别用今天的科学去挑战古代的神逻辑。那真是神逻辑,而且是在东西方君主制国家都通行的,也就是所谓的“君权神授”。君主的权力,是上天(天神)授予你的,你滥用了这个权力,或者逆天行事,上天就要惩罚你,而惩罚的方式,例牌就是降灾了。
所以,从夏禹、商汤开始的“罪己诏”,都是按这个神逻辑来的。哪怕是演戏,他们也有演员的自我修养。
但是,到了秦朝,“罪己诏”就被取消了。秦相吕不韦为了维护始皇帝的“定一尊”(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),特别设立了“祕祝”这一官职,表面上看,祕(也作秘)祝官负责向神灵祈祷,实际上,它是给皇帝甩锅用的。按《史记·封禅书》的说法:“祝官有祕祝,即有灾祥,辄祝祠移过于下。” 按唐代历史学者张守节的《史记正义》解释:“谓有灾祥辄令祝官祠祭,移其咎恶於众官及百姓也。”
也就是说,一发生天灾,即令祕祝官向上天祈祷,将罪过甩给众官及百姓。
所以我们看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,灭六国之后,满满的都是嬴政到处勒石吹捧自己的记载,什么“功盖五帝,泽披牛马”,怎么伟大怎么来。而他儿子胡亥,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,直到被杀前,还在埋怨身边的太监没对他说真话。
从不罪己的秦皇,果然“不可一世”,二世就亡了。
而吕不韦发明的这种甩锅制度,一直延续到汉初。之前讲过,刘邦开国后,“汉承秦制”,就把祕祝官也继承过来。不过,汉文帝刘恒上台的第十三年,他就把这制度给取消了。他是这么说的:
盖闻天道祸自怨起,而福繇德兴。百官之非,宜由朕躬。今秘祝之官移过于下,以彰吾之不德,朕甚不取。其除之。(《史记·孝文本纪)
“我听说,天道运行,祸从怨起,福由德兴。百官的过错,应当由我一人承担。可现在秘祝官把过错都转移给臣民,结果是突显了我的失德,坑我呢,赶紧取消。”
从此,制度化的甩锅,就此消失。不管真心假意,汉文帝应该也是历史上下“罪己诏”次数最多的帝王,他开启的“文景之治”,也就成了两千多年历史上数一数二的盛世。
但是,汉文之后,有多少帝王能给自己下罪己诏呢?更多时候,是祕祝官名亡实存,帝王们自己当然乐于甩锅,而乐于帮帝王甩锅、背锅的,更是江山代有奴才出。
千言万语一句话:千错万错,都是下面的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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