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孤胆英雄:从伊拉克到中国
国家无论大小强弱一律平等。
这当然是一种政治正确,你相信就好。
就说奥运会吧,有的国家拿金牌就像砍瓜切菜一般,有的国家能出个人来参赛,都是不大不小的奇迹了。
有谁记得2010年的广州亚运会,整个伊拉克代表团就只有一名羽毛球选手,还是自费来的,名叫亚拉·阿扎德,在采访中他说,“伊拉克有战争,我只想好好打球。”
羽毛球不是田径、射击、举重等等单人项目,天知道他一个人,日常怎么训练的?也许,阿扎德自掏腰包,飞了12个小时,从战火纷飞的家乡来到中国,自己也知道拿不了奖牌,他这是拼尽全力,向全世界给祖国刷存在感……
这种辛酸,其实咱中国人早就尝到过。
时间退回将近100年前,亚运会换做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,伊拉克的阿扎德变成了一个名叫刘长春的中国短跑选手,也是自筹经费、也是孤独一身万里跋涉,就是为了祖国的名字,能出现在世界大赛的赛场上。
但有一点真的不一样,阿扎德是来打酱油的,只打了26分钟,就被淘汰出局了,但刘长春在当年,却真是有夺牌实力的强力干将。
咱们都有个错觉,似乎当年的中国积贫积弱,被人讥笑为“东亚病夫”,刘长春也是“瘸子里拔将军”,去奥运赛场是“重在参与”的。
这还真是看低咱中国人,看低刘长春了。
刘长春
刘长春的成名之战,是在1929年5月的第十四届华北运动会,当时他以10秒8的成绩在男子百米夺冠。
这是什么概念?
一年前的阿姆斯特丹奥运会,男子百米冠军、加拿大的珀西·威廉斯,成绩也是10秒8!
同样是1929年,东北大学校长张将军组织了中、日、德三国田径对抗赛,刘长春与德国名将彦鲁特拉比尔几乎同时撞线,以极微弱的劣势屈居亚军。
当时的刘长春有多大?
只有20周岁!还远远没到巅峰期,如果放在今天的环境下,假以时日,他在世界短跑界的地位,一定会大大超越东亚第一人苏炳添。
那么问题就来了,这么优秀的运动员,为什么要历尽险阻自费参赛?最终又成绩几何呢?
02 来自伪满洲国的召唤
说起来,这还是被日本人逼得。
刘长春生于1909年,奉天金县人(今属辽宁大连),从小就是有名的“飞毛腿”,因为优秀的短跑天赋,1928年时经人推荐,被破格录取为东北大学体育专修科学生。
1929年华北运动会在沈阳举行,主场作战的刘长春石破天惊,一举打破了男子100米、200米、400米三项全国记录。
1930年杭州举办的全国运动会上,刘长春再次囊括男子100米、200 米、400米三项冠军,成为当时的中国短跑第一人。
如果这样发展下去,也许黄种人在奥运会短跑赛项上的突破,很早就会到来。
然而1931年“九·一八”事变爆发,东北四省沦陷,东北大学也被迫内迁北平。刘长春将家人安置到旅顺,自己借道天津进入北平,去跟体育系的师生会合。
原本想换个地方安安心心的跑步,然而难就难在,短跑名将的名气太大了——
1932年初,日本人在东北扶植溥仪建立伪满洲国,为了为扩大国际影响,早日“正名”,就极力撺掇刘长春和当时的800米名将、奉天人于希渭,代表“满洲国”参加洛杉矶奥运会。
各种威逼利诱就不必说了,最后日本人还摸到了刘长春老父亲那里,逼着老父给儿子写信,催他回大连,准备代表“满洲国”参赛。
最无耻的是,1932年5月,日本人控制的大连《泰东日报》在没有征得刘长春本人意愿的情况下,径自刊发了消息:
世界运动会,新国家派选手参加。
后面紧跟着就是刘长春的名字和图片,如下图所示。
明眼人都知道,这“世界运动会”,就是即将在洛杉矶举行的第十届奥运会,而所谓“新国家”,就是指伪满洲国。
当月,《泰东日报》连续刊发消息蛊惑人心,甚至称:
满洲国已决定派刘长春参加世界运动会,并已通过国际奥委会认可。
其实,刘长春本人是非常希望去奥运赛场扬我国威的,为了去洛杉矶参赛,他早就给国民政府当局写过信,恳求一笔路费:
余之成绩虽不足挂齿,然报国之心犹在;
余愿以一己之力付之,为中华争得世界奖牌,以扬我国体育运动之风采。
没成想,南京政府那边迟迟没回音,日本人反而找上了门来,刘长春莫名其妙地“被代表”、“被汉奸”了。
刘长春于是发表严正声明,明确表示:
余之良心尚在,热血尚流,则又岂可忘记祖国,而为傀儡伪国做牛马耶?
然而阵地就在那里,我们不去占领、敌人就要去占领,怎么办?
03 关云长单刀赴会
眼看国民政府借口“经费不足”,埋头当鸵鸟,1932年7月1日,在东北大学的毕业典礼上,校长张将军宣布,个人出资8000大洋(当时约合1600美元),资助刘长春赴美参赛。
此时,距离第十届奥运会开幕已不到一个月,报名期限早过了,时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的王正廷,以国际奥委会委员的身份积极斡旋,终于争取到了参赛资格。这期间,刘长春避开日本人的耳目,秘密来到上海准备出发,另一位长跑名将于希渭就没那么好命了,身在沈阳被日伪重重监控,只好称病不出,放弃了参赛机会。
800米名将于希渭
一波三折之后,已经是7月8日了,刘长春终于登上“威尔逊总统号”邮轮,踏上征程。登船之前,王正廷亲自到沪为刘长春授旗,还激动地说:
愿君用其奋斗精神……使中华民国之国旗,飘舞于世界各国之前,是乃无上之光荣!
想想也真的很悲哀,当时的中国在世界面前,是那么的虚弱,能在奥运会上升一次国旗,就已经是那一代人所能想象的“无上之光荣”了。
那一天,上海当地报纸刊登了一幅漫画,刘长春化身为关公,手握青龙偃月刀,孤胆英雄,从此单刀赴会。报纸配文是这样写的——
我中华健儿,此次单刀赴会,万里关山。
此刻国运艰难,愿诸君奋勇向前,愿来日,我等后辈远离这般苦难!
今时今日,中国的旗帜正一次又一次飘扬在东京上空,我辈早已“远离这般苦难”,然而刘长春的苦难,却刚刚开始。
先是邮轮经停日本神户港时,日本人又围了上来,登船采访刘长春,不会好意地问道,此次赴美是代表满洲国还是代表中国,刘长春回答:“我是中国人,代表的当然是中国!”
到7月29日下午,在海上漂泊二十多天后,刘长春一行终于幸运地抵达洛杉矶。说他幸运,因为此时距奥运会开幕式只有不到24个小时了,一路上稍有延误,就错失过去了。
30日下午,中国代表团第一次登上奥运会开幕式,原本他们只有三个人:运动员刘长春、领队兼翻译沈嗣良(时任中华体育协进会总理事长)、教练宋君复,但这样的队伍实在太单薄,于是沈嗣良又临时找来三位留美学生和旅美教授充数,凑了6个人入场。
这才有了上图所示的画面,首排旗手刘长春,二排1人沈嗣良,第三排就是宋君复等4人,共6人三列,代表四万万中国人,昂首入场。
04 遗憾落败的第一次奥运之旅
开幕式后不到24个小时,31日下午,男子100米预赛就开始了,中国人的第一次奥运之旅,被分在第二组第四道。
记得我当年上大学的时候,坐一天一夜24小时绿皮火车去学校,下来后很长时间还感觉咣当咣当的声音作响,走路摇晃,第二天累得睡不醒,而刘长春一行,是坐了二十多天的海轮,颠簸跨越太平洋而来,还要克服晕船、时差、饮食等等因素,推己及人,你想他们当时的身体状况,是什么样的?
刘长春在奥运赛场上
即便如此,刘长春起步仍然领先,而且把优势保持到了70多米的位置。但由于旅途劳累、准备仓促,训练不系统,最后1/5的赛程,刘长春体力不支,连续被人超越,最后仅名列第5,没有进入前3而跻身决赛。
赛后成绩统计,刘长春只跑了11秒35,远远低于自己的最好成绩,而这一组的第一名,也不过是10秒9,如果能正常发挥,他应该可以轻松晋级。
仅仅过了几个小时,200米预赛又开始了。背负国家和民族的希望,身心疲惫的刘长春再次站在跑道上。这一次的情况和100米如出一辙,刘长春在前170米左右时,都稳居前2,只是冲刺阶段后劲不足,被多人超越,仅列小组第4,与决赛擦肩而过。他的最终成绩21秒9,比国内比赛时的21秒1相差不少,绝不是真实实力的体现。
接下来,还有男子400米预赛,体力透支的刘长春再也无力奔驰,只好饮恨退赛。
一年后的1933年,刘长春在全国运动会100米跑出10秒7,刷新了全国纪录,直到25年后的1958年,才被新中国运动员打破;而直到1956年墨尔本奥运会,男子百米冠军的成绩,也不过才10秒5。
可想而知,当年如果能早一、两周赴美,系统训练休整,也许中华健儿在奥运会奖牌榜的突破,会来得更早一些。
中国人单刀赴会的首次奥运之旅,就这样戛然而止,实际的赛场拼搏时间,只有短短几十秒,但不屈的精神却永铭史册。
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半个世纪之后的1984年,地点还在洛杉矶,时间正是当年刘长春踏上北美大陆的7月29日,许海峰射落中国在奥运会上的首枚金牌,圆了刘长春和亿万中国人当年的梦想。
05 一代人的“强国梦”
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完赛后,刘长春一行的旅费也花光了,靠当地华人的资助,他们才辗转回到国内。
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,南京政府在当年4月才仓促决定参会,匆忙组织了包括刘长春在内的66人组成中国代表队,一路鞍马劳顿远征欧洲,最终也没能拿到奖牌,空手而归。中国队回国途经新加坡时,当地报纸还刊发了讽刺漫画,长辫子、长马褂的中国人形象,高高扛起奥林匹克标志的大鸭蛋,题为“东亚病夫”。
刘长春想要为国雪耻,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,第二年他的腿部严重拉伤,年仅28岁,就永远告别了运动生涯。此后,这位曾经的短跑健将只能靠打散工养家糊口,还曾因为“反满抗日”,被日本宪兵队抓捕坐过牢。
新中国时期,刘长春长期在大连工学院(今大连理工大学)任教,为中国田径事业培养新生力量,曾官至中国奥委会副主席。
据刘长春的家人回忆说,老人家一生有两个愿望,一是希望中国人能在奥运会上拿一枚金牌, 让国旗、国歌通过奥林匹克运动场,传向全世界;二是中国有朝一日也能举办一届奥运会。1981年中国女排在世锦赛夺冠,刘长春当晚泪流满面,彻夜难眠。
老年刘长春(右一)
非常非常遗憾的是,刘老病逝于1983年,生前没能得偿夙愿。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,中国代表团的名单里,本有刘长春的名字,可惜,他没能故地重游。
中国人的奥运梦,其实萌发非常早。
早在1908年,《天津青年》杂志就提出了3个问题:
中国什么时候能够派运动员参加奥运会?
中国什么时候能够得到一枚奥运金牌?
中国什么时候举办奥运会?
第一个梦想,刘长春代表中国实现了;
第二个梦想,四年一轮,正一次又一次的上演;
第三个梦想,整整100年后,在北京也实现了。
其实今天的中国已经足够强大,强大到,我们已经不必再依靠奥运会的金牌,寄托我们的“强国梦”了。
刘长春他们的梦想,早就是我们吃过见过的日常。
这是对历史的超越,也是对刘长春们最好的纪念。
东京奥运会代表团入场顺序加拿大(东京奥运会开幕式各国入场顺序)
编辑:昊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