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/杨宝璐 宋思茹 姚远
??拼多多董事长黄峥
风光无限的上市，让假货也失去了隐身的角落，“拼多多”被更大范围地置于了聚光灯下。
美国东部时间8月1日，6家美国律所宣布代表公司投资者展开对拼多多的集体诉讼，以追回投资损失——自拼多多被曝屡屡售假之后，当日股价迅速破发——从盘前22.19美元跌至19.98美元，跌幅11.2%。此时距7月26日上市，仅过去一周多的时间。
此前一天，拼多多召开新闻发布会，就临期奶粉、山寨产品及打假等问题作出回应。联合创始人达达称：“假货问题是社会问题，让3岁的拼多多承担是不公平的。”这句辩白，让消费者和投资人同指为“苍白无力”。
2016年5月开始，在拼多多平台上开了两家店铺的陈华，因为对所售商品“A类描述不符”，面对着拼多多开出的470万元的罚单。实际上，拼多多对售假商家的“百万罚单”在2017年就屡有出现，但假货从未在平台上销声匿迹。数据显示，2016年拼多多投诉量已跃居行业第一，高达13.12%。
而深一度调查发现，对售假商家的高额处罚，到了给消费者退赔的环节，消费者得到的却大多是拼多多平台5元钱的代金券，或价值不等的满减券。
8月2日，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约谈拼多多，要求其严格履行主体责任，真正做到为消费者谋福利。
目标在“五环外”的假货
李永秒杀了5部3800多元的“iPhone7plus”，包裹到后拆开一看，全都是“山寨的安卓机”
拼多多将用户分为了“五环内”和“五环外”。而他们的目标，则在“五环外”。
拼多多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黄铮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，消费升级不是让上海人去过巴黎人的生活,而是让安徽安庆的人有厨房纸用、有好水果吃。
采用拼团、秒杀这种社交加电商的形式，拼多多吸拢了一大批用户。从2015年10月上线至今，拼多多的用户量突破3亿，月成交总额超过30亿。但与之相伴的，则是广受诟病的山寨、假货问题。有的商品名字极度类似或直接在名牌后加后缀，“碰瓷”老牌产品的如“康佳新款”、“KONKIA康佳小王子”、“SHAASUNG”等，也有商品完全“货不对版”。
拼多多用户李永告诉深一度（ID:bqshenyidu）记者，7月3日，他在拼多多上看中了一款秒杀到3800多元的“iPhone7plus”。根据活动规则，一人只能买一台，他拉上妻子和亲戚，一共拍下了5台手机。但没想到的是，李永刚拍下手机，店铺就要求让他退货。这不是李永第一次在拼多多上购物。之前，他老在电视上看到拼多多的广告，便下载了这款APP，邻居也时常给他发一些砍价链接，他便开始在拼多多上和邻居拼一些吃的。这一次，他在一家名为“小吴科技数码”的店铺，看到正在进行“限时限量抢购”活动，其中，标题为iphone7plus的商品上注明：正品，全新国行带发票。他心动了。
抢购前，李永也曾听朋友说在拼多多上买到过不靠谱的产品。但想到这次是限时抢购，他觉得“拼多多的用户量这么大，不会给自己发假货的”，他还专门查看了店铺的评价，有成交量，买家评价也没提到假货，于是他放心拍了下来。
李永告诉深一度，店铺要求他退货的理由是认为他“不是以交易为目的，扰乱平台”，并声称要投诉他，而李永不同意退货，坚持要手机，最后店铺只得按时给他发货。四天后，包裹到了，拆开一看，李永感觉不对劲：“手机包装和正版的苹果手机差别很大，是一台山寨的安卓机。”气愤之下，李永拒收快递，并找商家客服质问：“为什么发我一台安卓机？”
客服让李永退货，李永坚持要对方换发正品，商家便说“正品缺货”。之后，李永把照片等证据发给拼多多平台，要求店铺10倍赔偿。但在山寨安卓退还给商家，商家退了原款之后，再也没有进一步处理。
一位在拼多多上买了“颜膜”面膜的消费者告诉深一度（ID:bqshenyidu），他收到三包面膜，防伪码居然一模一样，随后他登录颜膜官网上用防伪码查询，发现买的全是假货。
另一名消费者告诉深一度，他在拼多多上买到假的adidas。真adidas标志上的i，是上面一个点下面一个竖杠，而这家店的商标中i只有一竖杠，当他跟店家交涉时，店家回应称：“我们什么时候说了我们是正品？”深一度记者随即在线上跟店铺沟通，店铺则保证，“外贸原单的货，质量保证”。
在天眼查上搜索拼多多的母公司上海寻梦信息技术有限公司，在267起跟拼多多有关的法律诉讼中，深一度发现其中96起是网络购物合同纠纷，其中大部分的结果由原告撤诉。
??拼多多平台上的山寨三星
“秒杀”下的低价真相
在拼多多上，商家主要以参团报活动的方式来吸引顾客，而参加活动，则要求商家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来标售，“一般是成本价的七折或八折。”
相当数量的用户选择拼多多的理由是商品的低价位。在拼多多平台上开商铺的陈华告诉深一度记者，在拼多多上，广受客户追捧的“秒杀”，是商家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卖货，为的是争取流量。
陈华店铺的主要商品是睡衣。他在淘宝上也有店铺，由于淘宝的商铺趋于饱和，生意做得不太好，后来在拼多多平台邀请下入驻了拼多多。
他仍记得拼多多当时去义乌开商家招商会的场景：拼多多的“小二”在介绍平台时，说了一堆优势特点，但“就是没说入驻协议”。直到2016年5月，他决定在拼多多上开店，才第一次见到了入驻条款。
“我们也看了(入驻条款)，但看不懂，处处咬文嚼字的，我直到现在跟你都解释不清楚。”陈华说，他就当作一般的入驻条款直接签了字，“我们之前做电商，平台都有协议，这是必需的。”
对于电商而言，一个新的平台，意味着新的流量。在拼多多平台上，企业入驻费用为1000元，个体商户2000元。陈华毫先后注册了两家店铺，一家在2016年5月份，另一家在2017年4月份。
陈华介绍，在拼多多的平台上，商家主要以参团报活动的方式来吸引顾客。“它虽然也有直通车，但拼多多所有销售量很大的商品，都是以报活动来进行售卖的”，而参加活动，则要求商家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来标售，“一般是成本价的七折或八折。”
据拼多多平台的多名商家介绍，很多拼多多上卖衣服的店铺，都是卖尾货或换季商品，以前尾货或直接被当作垃圾处理掉，但如今，可以以折扣的方式卖掉。对于商家来说本是件好事，但由于上活动对于产品数量有要求，有些商家反而因此吃亏。“假如说，你只有1万件尾货，但拼多多要求你拿5万件来参加活动，你是不是还得生产4万件出来？”
但商家却乐于参加这种活动。商家们称，只要先把销售量刷起来，销量越高，店铺在平台上的展示位也就越好，等活动结束后，商家就可以提高售价，进行正常的交易。陈华的店铺不大，他算了一笔账，从3月18号到4月7号参加活动，他一共卖出了约1万单。“秒杀的流量很大，一推就爆，半个小时之内几千单就没了。”
但即使参加完活动，拼多多平台对于商品的价格也有限制，而定价权则在拼多多“小二”手里。“小二让你提多少你才能提多少，你提价格太高，他不给你通过。”陈华告诉深一度，“拼多多没有赚暴利的东西，商家赚的都是跑量赚的钱。”
??陈华的店铺与拼多多平台的交涉聊天记录
“天价罚单”难禁假货
陈华最终还是要面对470万元的处罚，他联系拼多多的商管人员，请求以3元一单进行惩罚，对方回应：“您是在做白日梦吧？”
但低价加拼单的商业模式，最终避免不了假货问题，拼多多严苛的惩罚力度惹怒了商家。6月18日，在上海拼多多大楼下，聚集了多名前来维权的商家，他们都因货款被冻结而来。
这是拼多多打假的策略之一：依靠强硬手段，冻结资金、开天价罚款来遏制假货。
陈华也出现在了拼多多楼下的维权现场。4月7日，陈华收到了平台发给他的站内信。在信中，陈华所售卖的睡衣因“描述不符”而面临处罚。
“我卖的睡衣是聚酯纤维的，描述里写的是“真丝”或“仿真丝”，它（拼多多）判定为我描述不符。”陈华说,他被判为“A类描述不符”，即售卖的商品与其描述百分之百不符，在拼多多平台对于售假的分级评判中，这是最高级别的售假认定。
按拼多多的要求，如果被判定卖假货，可被处以商品价格10倍的惩罚；如果被判定为“描述不符”，则处以商品价格3倍的惩罚；“虚假发货”则被处以2倍惩罚。
陈华提供的聊天记录显示，3月18日，拼多多平台的商管人员联系过他，让他把产品介绍改正过来，并提出要罚款。“我是3月18号以后改的，但3月18号改完以后没有几单生意。平台罚的是去年12月到今年3月4号近三个月订单总额的3倍。”陈华说。
陈华的两家店铺，一家被罚了170万元，另一家被罚300万元，共计470万元，由于账户上一共只有60万，因此全被平台冻结。
陈华称，在其他平台上，他也是这么描述商品的，却从未遭到过如此严厉的处罚。“在淘宝上，如果被判定为假冒产品，那么商品会被下架，或者商铺会被“降权”，即不会出现在展示页前面，这样顾客就很难注意到店铺，它依靠这种形式来惩罚假冒伪劣的店铺。”另一位在淘宝和拼多多上都开店的商家告诉深一度记者。
陈华最终还是要面对470万元的处罚，他联系拼多多的商管人员，请求以3元一单进行惩罚。商管人员回应：“恕我直言，您是在做白日梦吧”、“早上没睡醒吧”。
被冻结货款之后，陈华加入了被罚商家组成的一个维权群，里面涉及各种品类的商品店铺。在群里，商家们以自己被处罚的形式为名，除了售假、描述不符的，还有被关联冻结资金的，罚金从几万到上百万不等。
拼多多与假货和高额处罚引发的反对缠斗许久。据中国电子商务研究中心发布的数据显示，2016年拼多多投诉量跃居行业第一，高达13.12%。而拼多多对于违规的惩处力度也一直很大，“百万罚单”在2017年就屡有出现。
??被打假的商家承受不了重罚找拼多多维权
罚现金，退赔“代金券”
陈华的商品将被处以订单的3倍退赔给消费者，但深一度调查发现，消费者最后得到的赔偿，大多为拼多多平台五块钱的代金券，或价值不等的满减券
不少商家质疑，拼多多是依靠冻结货款来谋利。拼多多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黄峥声明，拼多多不靠罚金挣钱。“假设你想利用沉淀资金赚到1亿元的利息，最起码要存在100亿罚款才行，这是不可能的。拼多多的商业模式还是以广告为主。”
但毋庸置疑，“三亿人都在逛的拼多多”出现在了若干火爆综艺节目上。随着假货事件的发酵，拼多多冠名央视一档节目“是真的吗”也成了一个梗。
在之前的采访中，黄峥称，由于拼多多没有支付宝，所有赔付款都是以消费者现金券的形式发放，优惠券的使用时效为50年。目前现金券的使用率高达95%。
据拼多多平台商管人员介绍，陈华的商品将被处以订单的3倍退赔，退赔给消费者。但深一度记者所联系的采访对象，以及在天眼查的部分法律判决书上显示，消费者要求退货并得到赔偿的，最后得到的大多为拼多多平台五块钱的代金券，或价值不等的满减券。
7月28日，创维集团旗下RGB电子公司发布声明，称公司正与拼多多交涉：“要求其即日起停止所有假冒创维电视产品的展示及销售活动，我公司保留追究拼多多及相关侵权方责任的全部法律权利。”随后，康佳方面也加入“声讨”阵营，要求其即日起责令其平台上所有涉及销售假冒/侵权康佳电视产品的网店停止相关销售活动。”
在微博上,著名儿童文学作家郑渊洁也公开声明要向拼多多维权。郑渊洁告诉深一度（ID:bqshenyidu），有几十个读者向他举报，拼多多上一家名为“星宝宝家居生活专营店”的店铺，销售盗版皮皮鲁图书。他得知后，马上通知律师团队购买书籍、取证鉴定，发现“所购买的书籍封底的防伪标志居然是印上去的，确为盗版书籍。”
郑渊洁向拼多多平台和国家版权局举报，拼多多平台一小时后关闭了这家店铺，并根据郑渊洁的要求，责盗版书商以郑渊洁的名义向中华慈善总会捐款1万元。
在面对店铺、消费者、知名品牌和大V多重压力的同时，拼多多还面临监管部门的压力。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和上海工商部门相继约谈拼多多。在8月2日的行政约谈会上，网监司负责人要求拼多多平台经营者严格履行主体责任，真正做到为消费者谋福利。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文中李永、陈华为化名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