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三期】
三进焦溪(散文)/向午平
燃烧的向日葵(中篇小说)/黄光耀
武陵山居图(随笔)/姚复科
女人茶(散文)/李海蓉
屈原遗留湘西文化中的“山鬼”形象(评论)/肖飞
湖南作家深入十八洞村创作调研/省作协创研室
刊头字画:朱杰、李万峰
打头阵
小说寨
燃烧的向日葵
文/黄光耀
一
那是一段燃情的岁月,命运让我认识向阳花,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。我手机随缘的铃声响起,一个陌生的号码忽地跃入眼帘,我犹豫着按下了通话键。喂,是黄光耀,黄老师吗?是个女人的声音。我说,我是。她说,我儿子想在你那里学画画,我想咨询一下,一个学期多少钱呀?呵呵,我笑了,我说大姐,你搞错了,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黄光耀!她显然很吃惊,反问我,你刚才不是说,你就是黄光耀吗?我说,你莫必不知道在这座小城有两个黄光耀吗?而且,两个都是搞艺术的,同名同姓!
事实上,那个黄光耀是个画匠,足足小我一轮。从辈分上讲,我俩算同辈,虽不是同一个地方的,也没有多少血缘关系,五百年前却是一家,供奉的都是江夏堂祖先,算是一根马鞭子发下来的,据说老祖宗叫黄香。问题是,我在小城出名时,黄画匠还是个学生,他理当喊我老师才是。事实上,一个黄光耀喊另一个为老师,是件难于启齿的事情,于是出现了个折中的词:老兄。老兄就老兄吧,我自然欣然接受。
当黄画匠进入文艺圈后,为了区别我俩,大家就开始叫我大黄、叫他二黄了。而我和黄画匠之间,自然不会这么去叫,我开始叫他黄画,初听起来就像是“谎话”。黄画也不再叫我黄主席,从此叫我耀哥,我也便成了整个文艺圈的耀哥。
本来我只是礼貌、客气一下,她居然当真了,还以为我真的记得她,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:黄老师,你可是我们这里的大名人啦,我已经仰慕你很久啦。我说,算不上啦。她说,你要是都算不上,那哪个还算得上啦?!
喂,老兄,今天有空哒,到老弟这里来坐哈(下),我煮茶!他总是一嘴的热情。
你还说我呢,你才是真真的大名人,找你的少妇都主动送上门来哒。
高攀?你是说我老了吧?不过,姜还是老的辣,也说不定哦!我笑,又说,有个叫向阳花的女人,她儿子在你那里报名了吧。
报了。他说,我要恭喜老哥,这个女人可是个难得的尤物,真真的国色天香!
你就吹吧,她可是只白天鹅,专门给你这只癞蛤蟆送上门来的,你可要当心!
老兄,真不瞒你说,这少妇性感是性感,就是被一个大老板给霸占了,大她十多岁,早已变成了金丝雀。
呵呵,还真有你的,你也学会了搞侦查?
那是,她是我老婆学校的学生,当初也学过画画,就因为长得漂亮,家境不怎么好,最后上了中专也在教书。一结婚,她书也不教了,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,已经有了两个小毛毛。
你问我,我又怎么晓得啦!
哈哈,看来,都是黄光耀惹的祸!
二
原本这女人是个开茶楼的老板,都叫她茶娘。只是,这个茶娘是个离过婚的女人,快四十了,可谓半老徐娘。虽然她在当老板,茶楼却让别人去经营,算得上是一个甩手掌柜。她前夫是个矿老板。有钱后,那个矿老板喜新厌旧,又找了个漂亮女大学生,就把黄脸婆的结发夫妻给休了。当初,这茶娘是个茶楼服务生,因姿色不凡,被那矿老板看上,婚前就有了身孕,结婚不到三月就喜得贵子。如今母子俩相依为命,她望子成龙,就想给爱画画的儿子找个好老师,打听来打听去,这就打听到了画画的黄光耀。我便成了牵线的桥梁。
哦,幸会幸会!我主动上前伸手与她去握了握,她手很有几分细腻、柔滑的感觉。
哪能呢,我笑说,还求之不得呢。
那是!苏时娟也接话说,光耀光耀,光宗耀祖!这个名字好啊!我让我儿子来学画,也是想让他光宗耀祖的!
哈哈,苏时娟你骂人,都不带脏字呢。我才不管她是否是一个陌生人,也这么诙谐幽默一句。
对不起对不起,口误口误!苏时娟立忙笑着道歉。不过,话又说回来,一个县能出两个同名同姓的大名人,也着实难得。
不错,黄画之所以出名,是因为他让自己的弟子进了北京最高等的学府。对于一个偏远的小县来说,这着实是件难得的大事,那一年,喜报可谓贴满了大街小巷,电视里也开始大吹大擂,像是百年未遇的大事件。如果说,这事只是昙花一现,那么黄画也不会因此出名。接下来的几年,黄画更是风光,他的学生考的都很出色,外省临县慕名而来的学生,也主动往这边转学籍,是为我县教育史上的一件奇事。黄画于是与我并驾齐名,一旦有人问及,大家怕张冠李戴就会问:你说的是哪个黄光耀?是画画的那个?还是《争铁》的那个?
我明白了,就立马赶下楼去了派出所。那些警察不认识我,待我见了阿秀问明情况后,就想找个负责人咨询一下,便自报了家门。我想,自己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,那所长一听竟是哂笑起来:你就是黄光耀,写《争铁》那个?我说,我是。他说,你争铁,你那是争屄!
我愕然。心想这人说话咋这般粗鄙呢?可细细一想,这争铁的铁虽是铁路的铁,可在土家语里,铁,指的却是女性生殖器官。所以,那所长说我写的争铁是在争屄也不是信口雌黄、血口喷人。我不好争辩,因为我写的《争铁》里面,真就有领导为争女人而相互攻歼的细节。我的神经一下绷紧起来。我说,你不能这么说。他说,我不能这么说,那还该怎么说?你不就是这么写的么?
那一刻,想起这事我不油然一笑。向阳花说,我平时怪无聊的,也爱读读小说的,你的《争铁》,我一气就读完了,到现在,一共都读了三遍。
哦呵,看不出来啦,你还是黄光耀的铁杆粉丝!黄画不无风趣地笑了。
难得难得,想不到,我老黄还有你这么漂亮的铁杆粉丝,真真是三生有幸,三生有幸!我连忙抱拳作揖。
你看你看,我哥的本性又暴露出来了不是?黄画立忙调侃了一句,眨眨眼又说,今晚我做东,男才女貌,才子配佳人,逮酒!
还是我做东吧,哪有让老师们去破费请客的道理呢?向阳花一声笑道。
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,我忙说。
三
黄画的名声再次鹊起,是因为他的油画《晒鱼》获了个全国性大奖。这功劳至少也有我的一半,因为《晒鱼》的名字是我给取的。这幅油画画的是一个裸女,在一个温暖的上午,躺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臼上,一副慵懒的样子。这个创意是黄画自己的,女模特正是我带给他认识的苏时娟。
七月的一天,学生们放暑假了,黄画却没有闲下来,他躲进自己的画室,怎么也找不出灵感,心里很烦躁,就开始大口大口地抽闷烟。满屋子都是烟雾,氤氲缭绕。苏时娟正好走进来。那时她正在陪读,租的房子离黄画的画室并不远,仅五分钟路程,为的是儿子前来请教不会耽误时间。一年下来,苏时娟出入黄画的画室,熟悉得就如同走进自己的家门,大有回家之感。这份温馨,不仅因为一屋子的墨香,也因为她对黄画的认可。见黄画一脸的沮丧,苏时娟就问,咋啦?画不下去了?黄画点点头说,我脑子一片浆糊,空空荡荡。苏时娟走过来,说是没灵感吧?黄画说,是没模特……苏时娟就意会过来,说要是我再年轻个十岁啊,就给你当模特。黄画说,模特,不都是年轻人,是当模特的人要有气质、有个性,身体也要有曲线。苏时娟一听,噗嗤一声笑了:你看我这曲线如何?她边说边去脱衣服。黄画也没制止,走过去把门关上,回头见了只剩裤衩和乳罩的苏时娟,像只雪兔,眼睛一下子亮了。
这一晚,黄画失眠了。但不是因为苏时娟失眠,是因为他的思绪又飞回了从前。那时,黄画还在省画院学习,还没有完全走入社会,还是个青涩的小伙,说愤青也可。下本年就是实习期,全班前去湘西实习。湘西多古镇,山清水秀,民风古朴。而在湘西和黔东的交界之地,居住的大多是苗民。苗族是个迁徙的民族,是为蚩尤后裔。当年,蚩尤和黄帝大战,败走涿鹿,一路迁徙,来到武陵山地。这一带古称夜郎,不仅民风剽悍,且瘴气横溢。奇怪的是,这里的女子,大都出脱得水灵而白皙。班上的女生见了,都禁不住走过去,想去掐那小姑娘的脸蛋,问她们平时涂的都是些啥,一个个咋这么的水嫩呢?小姑娘也不知是啥,羞得脸蛋儿一阵通红。那份羞涩和质朴,却给同学们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印象。
那一天,一行来到一个古苗寨,潺潺的古苗河水,静静地绕寨子而过。黄画不禁想起了沈从文笔下的《边城》,觉得那些未出闺门的苗家女子,不就是那个情窦初开,怀着憧憬守护着白塔的翠翠么?
傍晚之时,夕阳西下,河雾氤氲而起,薄薄地罩在水面之上;一苗家姑娘,正在河边浣洗,轻轻搅动着波纹,荡起一河的涟漪。那份静谧与安然,让黄画陶醉了,心生敬意。突然,一群同学跑过去,围着那个姑娘一阵旋转,居然全都看得呆了,一时间哑然无声。接着,就爆发出一阵惊叫。原来这女子,是位刚出嫁不久的苗家姑娘,就像画中的仕女一般,貌若天仙,倾国倾城。黄画也走过去,见她头上的发髻和银饰,就知道她已经出闺,嫁为人妇了。刹那间,一个个便都惋惜不已,都觉得这女子岂能这么早就嫁人了呢?外面的世界多精彩,又何必一辈子窝在这大山里呢?应该走出去,像一只自由的鸟,去天空自由地翱翔……于是,你一言我一语,都觉得这老天太不公平了。黄画更是激愤,竟悄声地问:
是你想嫁人的吗?
姑娘摇头。
那是你父母做主?
姑娘点头。
那你……难道就没想过走出去吗?
黄画这么怂恿一句,那姑娘竟是茫然地望着他,绽出一脸的红晕,却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同学们都群情激愤:不能这么暴殄天物,咱们得想办法将她带走!
黄画就鼓动大家,说有钱的出钱,有力的出力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!
这事,原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。谁知事后黄画居然去找人家。那是个夕阳西下的傍晚,那苗家姑娘正在河边用淘米水洗头,头一甩,挥动着长长的黑发,就仿佛黑瀑布一般,金光闪闪。黄画走过去,微笑着问:你能去给我们当模特吗?姑娘不觉莞尔一笑,摇摇头,说:我想,但不敢!黄画说,这有什么不敢的?你去了,又没有哪个知道。她说,是不是,当模特,都要脱光身子呀?黄画说,那也不一定!穿多穿少,都随你!
那姑娘动了心,第二天竟是悄悄溜出门去,跟着黄画几个走进了古镇的巷子里。谁知,让班主任知道了,他立马赶过来制止:你们也太放肆了,入乡随俗,入乡随俗,我是怎么跟你们讲的?你们一个个简直不晓得天高地厚,这是要出大事的!那姑娘见了,生怕惹祸,于是惶恐地挤出人群,跑进临河的吊楼子里,再也不见人影。
果不其然,那姑娘的男人这就带来了一群人,将黄画几个团团围住。几个但见没有了退路,只得与他们大打出手了。平时几个就爱习武,也爱淘气,见上前一个就放倒一个。谁知,那些人不但不后退,一时间反倒围拢来更多的人。一个个居然呐喊着,还掏出了随身的武器:刀子。几个再不敢恋战,只得抛开画板撒开飞腿溜之乎也……
那之后,一到无聊、空虚、孤独之时,黄画的脑海就会浮现出这一幕情景,也不知为何,越是随着时间的流失,那情景也就越是挥之不去。他知道,那是自己怀揣在心中的一个梦想。他曾试图把这幕情景勾勒出来,可每每动笔之时,那姑娘的身影却都是缥缈的、模糊的,让他无法捕捉到最真实的神韵,他的画笔似乎不能触及到万一。有时他甚至怀疑这根本就不是真实的情景,仅仅只是自己的一个期望——期望能够遇见这么一位绝尘女子而已……
如今,黄画见了苏时娟,又不禁勾起了那段哀伤的回忆。他知道,回忆是痛苦的,那画面触及的,似乎是他情感的弦,可无论他如何去弹拨,他的画笔,似乎都涂抹不出那无釉的色彩……
这时,东天吐出了鱼肚白,黄画微微地闭上了眼睛。他似乎又走向了那条古苗河边。迎接他的,正是当年他欲带走的那个苗家姑娘,只见她缥缥缈缈的,宛如流云,漂浮不定,可是,当他伸出手去迎接之时,她却像一阵风似的飞走了……
起床了吗?突然,黄画被一阵呼唤声惊醒。原来他没有回去,睡在自己的画室里,还在做梦。哦,起来了,他对着窗外回答一声,于是起床洗漱。然后踏着一地晨光,开着自己的越野车,带着苏时娟便驶向了城东的果利河畔。那里有一条废弃的古道,古道上有一座古石拱桥。黄画曾无数次的来过这里写生。缠绕的古藤、深邃的天空,以及凸凹的岩石,让他描摹了一出出嶙峋之美。但,这却不是黄画最想要的东西。他在想:那个远去的苗家女子,随着岁月的流失,应该早为人母了吧,现在的她,又过得怎么样了呢?跟这个苏时娟一样吗?那时,苏时娟虽然离了婚,带着孩子相依为命,却还是这么的刚强!当然,他更希望那个女子,过得比苏时娟更好,看上去,苏时娟似乎早已看透、看淡了一切,但从她游离的目光中,却能看出一种落寞、一种孤寂,当然更多的是无奈……因而,他希望那女子不要像苏时娟,却又希望她就是现在这个苏时娟,那就足以证明自己当初想要带她走的想法是正确的,并不唐突,不仅仅只是为了一己私欲……
晨曦初露,黄画停车将车靠了边,然后背起画板,提着装满颜料、画笔的口袋,便带着苏时娟走向了那座古石拱桥。沿河是条崎岖的小路,河边是些嶙峋的怪石。黄画的视野不时地落在河岸边,似乎找不出一处安放模特的地方。无论石拱桥,还是那嶙峋的怪石,此时与苏时娟洁白的裸体摆放在一起,似乎都极不谐调。黄画不禁摇了摇头,只得带着苏时娟继续前行。前面一华里河段,两岸全都是石臼,有人说,是冰川时代留下的冰壶,有人说,是水流冲击的水壶,可在黄画眼里,全都是一些石壶。圆圆的,深浅不一,大都是些并不规则的椭圆。
真是奇景!苏时娟因是第一次看见,不觉兴奋地呼叫起来。
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!黄画说。
就在这里画吗?苏时娟跳过去,但见有的石壶里面有水,有的里面爬满了青苔,她左右看个不停。
黄画没有做声,他在想象着那个画面:一个裸女躺在凸凹的石壶上,又该表达一个什么样的意象和主题呢?抽象的?具体的?朦胧的?还是现实的、虚幻的?
你灵魂出窍了吗?苏时娟于是询问了几声,不见回答,又跳回黄画的身边问道。
哦!黄画回过神来,笑说,我想找处典型的石壶,让你躺上去,左手撑着头部,披散长发,双腿交叉相靠,一束阳光正好打在你身上,一副慵懒的样子。
有意思!苏时娟按照黄画的要求,脱光了衣裤,然后一丝不挂地,躺在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壶上,眼睛望着河对岸的一簇水兰草,迷离而茫然。
黄画撑起画板,张开画布,拿起铅笔在纸上白描,然后调好油墨,右手拿着画笔,左手端着砚台,就开始勾勒起来……一笔一画,一点一点,先是线条,接着画圈,然后泼墨,一个赤裸的女人便渐渐明晰起来……
哦,《流年》?我说,你是想要表达个什么东西呢?
岁月的痕迹,黄画说。
肤浅!我说。
何以见得?
从画面上看!你的初衷,是想要反映一个女人,被流失的岁月雕刻的沧桑感,因为这沧桑感,从石壶上的青苔就可以看出来。我点上一支香烟,话锋一转,又不慌不忙地道:但是,画面背后传达的信息呢?石壶,裸女,阳光,河流,青苔……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,信息量早已穿越了时空……可它表达的是什么呢?表面上看,表达的意象似乎是流年,但是,流年似乎还触及不到人的灵魂……
有道理!向阳花说。
你也看出来了?我笑了。
不是,向阳花说,是经你这么一点拨,我才豁然开朗,真觉得,《流年》表达的似乎还不够到位……
你们看,我指着画面上的裸女继续说道,画技是没得可说的了,问题就在于:这个标题,它传达的,应该是画中背后的东西,就像我写的文章,先要找到文眼。你看这人,处在历史的长河中,不就是一条鱼吗?可这是怎样的一条鱼呢?被岁月风干的鱼?不是。是一条堕落的鱼吗?不是。而是一条抽象的、穿越时空的鱼!这条鱼,她不是美人鱼,画面的褶皱告诉了你,这是一条经过岁月磨难、有过人生沧桑的鱼,现在,这条鱼,正晾晒在一抹阳光之下,所以,我觉得,用《晒鱼》更为确切些……
中!黄画一阵狂喜。《晒鱼》,这正是我想要表达的一个东西——意象,这条鱼该怎么晒,该谁去晒,晒的结果如何,那就仁者见仁、智者见智了,正如一千个读者眼里,有一千个哈姆莱特……
真是画龙点睛,高!妙!苏时娟也立忙竖起大拇指赞道,说高人就是高人,出手不凡就是出手不凡!
逮酒!黄画更是疯癫,又一阵狂喜:今天,我们不可不醉,也不可太醉,要一醉方休!
四
听说你离婚了,是真的吗?
我好笑。因为,大家把黄画离婚的事安在我头上了,每次我都只好解释说,是那个画画的黄光耀,不是我。
我这么说,其实也很悲哀。虽然黄画不是我,但黄画与我同名同姓,让我的生活陡起波澜,也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。对于黄画来说,他是当事人,我不能感同身受,但他婚姻的变故我却一目了然。或者说,黄画的婚姻出现裂痕,就始于他创作的那张油画《晒鱼》。如果不是《晒鱼》获了个全国性大奖,黄画的名声也不会如日中天。问题是,一切假设都不存在了,因为《晒鱼》的获奖,苏时娟的裸体一时间成为小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,认为黄画与苏时娟早就有苟且之事。还说,你用了也就用了,又何必把人家的裸体给画出来呢?还拿去参什么赛、获什么奖?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?流言一经传开,就如同病毒一样,开始在小城播散开来,首先中毒的便是黄画的老婆:黎枫。
黎枫找上门来的时候,我正在家里看电视,听见门铃响,是阿秀开的门。一迈进屋,黎枫就大嚷,黄光耀,我屋黄光耀和那个离婚的婊子偷情,你难道不知道?
我该怎么说呢,我是我他是他,虽然我俩都名叫黄光耀,两个人却是不一样的人,样子不一样,年龄不一样,性情也不一样,我和他并没有什么心灵感应,他的所思所想、所作所为我又岂能知晓?唯一相同的是,身份证上都写着黄光耀三个字。
这一声质问,倒让我老婆回过神来了,阿秀说,黎枫,我屋黄光耀,怎么会知道你屋黄光耀的事呢?
他会不知道吗?黎枫说,那个《晒鱼》的名字,不就是你屋黄光耀给取的吗?内幕他难道会不知道?转过头来又对我说,你们是不是一丘之貉,你说?
我哑然失笑。至少黎枫这么说,是把我和黄画搞混淆了,在她眼里,我们似乎拥有同样的名字,就是同一个人。我说黎枫,虽然你嫁给了黄光耀,但你嫁的并不是我。如果照你的逻辑推理,那么你和黄光耀上床,就是和我上床了么?这显然是谬误嘛!
黎枫觉得自己受了侮辱,她怔了半天后又才说,你……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!
我说,黎枫,你要冷静点,不要听风就是雨,你也知道,搞画画的都画过裸体,这裸体有男人也有女人,不是画了裸体就有了苟且之事……当然了,我并不排除那些画裸体的人思想犯罪,想去跟人家苟且……
事实上,我权当这么说,只是想要说明一点,思想出轨人皆有之,只要没去危害社会就算不得犯罪,试想谁又能管得住谁是怎么想的呢?所以我说,你屋黄光耀是画家,获了奖这是件大好事,你应该往好处想才是!
我往好处想,可那个姓苏的婊子,她会往好处去想吗?
这也说不定,说不定人家是为了艺术献身……
哼,她那是为艺术献身?我看,她是为黄光耀献身!
黎枫的话很冲,我老婆阿秀听起来很不舒服,如鲠在喉,就说黎枫,你真的要冷静点,我屋黄光耀说的不错,别人那是在捕风捉影,造谣中伤,你正好中了别人的圈套……
无风不起浪,空穴不来风,要不是《晒鱼》,别人也不会去联想,俗话说蛆不叮无缝的蛋,那婊子婚都离了,她能不找个男人去泻火吗?黎枫就哭起来,打断了阿秀的话。
我说,她当然得找男人去泻火了,不过,这个男人,不一定就是黄光耀。
事实上,我这么说是为了给黄光耀这个符号证明,究竟黄画与苏时娟是否有过床笫之欢,我不得而知,也无从得知。原本,黎枫找上门来是想在我这里取证,因为黄画否定他与苏时娟上过床,黎枫也是有病乱投医,想要佐证一下自己的猜想。最后,在我老婆的多番劝说之下,黎枫暂时平静下来了。
那天晚上,我心烦,我也便去了黄画的画室。那是黄画的另一个家。他的画室离学校很近,离家很远,一开始,黎枫是理解的,黄画租这个画室是为了更好地去辅导学生。因为这一场风波,黎枫不再这么去想了,她原本以为这是黄画的预谋,一个策划已久的预谋。黎枫就是这么定义黄画的画室的。
我见到黄画的时候,他嘴里叼着一支香烟,依旧在大口大口的抽,看上去很憔悴,脸上还带有几条血印子。对于一个男人来说,是很看中自身的脸面的,要是男人的脸面都没有了,也就不是个东西了。在此之前,我并没去干涉黄画的私生活,我自然也干涉不了,我也不想去干涉。如今不同了,因为我俩都叫黄光耀——这是父母给我们取的名字,一个区别于别人的符号,如今却因一幅《晒鱼》的油画而牵连在一起。这不是油画的错,也不是名字的错,是思想的错,是肉体的错。在这个世界上,如今人们似乎并不看重灵魂和思想了,更注重的是肉体,似乎肉体出轨了,谁就该被钉在人类的耻辱柱上,遭受无情地鞭挞。也许,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,有不有灵魂并不重要,毕竟灵魂值不了几个钱,有钱才是硬道理。似乎有了钱,也就拥有了肉体、拥有了尊严。当然,人也是动物,也承载着繁衍的职责和义务,肉体的交欢与苟且都避免不了。但是肉体和灵魂来比,肉体只是物质的,灵魂却是精神的,精神的欢悦应该高贵于肉体的欢悦,——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。所以,我并没有直接去追问黄画,是否与苏时娟有过床笫之欢,对于我来说,这并不重要,我所看重的只是一个人的灵魂,如果一个人的灵魂堕落了,无论他(她)有着怎样的肉体,那也是个肮脏的躯壳——至少,在我看来是如此。所以我问,你是怎么看待灵与肉的呢?
灵与肉?!黄画似乎没有回过神来,他嘴角嗫嚅了一下,然后呆呆地望着我,眼帘里全然是空洞……
我说,这个问题,你必须要搞清楚,你才能去界定你自己的行为,即便你的肉体和苏时娟的没有纠缠在一起,至少思想早已经纠缠在了一起,而黎枫更看重的是后者,她似乎看穿了你作画时的某种心态和眼神。
我不否认,黄画说,但我作画的时候,在我眼前躺倒的事实上并非一具赤裸的肉体,而是一具审美的对象,至少,在那一段时间里,我的灵魂是干净的……
哈哈,这就是艺术家的眼光,我说,那些思想邪恶的人自是不会这么去想的,在他们的眼里,就只有肉欲,赤裸裸的肉欲,因为一个站在了灵魂的高地上,一个却躺在物欲的泥沼里,这就是艺术家区别于普通人的地方。比如说,看见《晒鱼》,有些人肉眼只看见那具裸体,并没有将石壶、青苔、阳光与女人的裸体联系起来,去思考更为深层次的东西,这就是思想和灵魂。因为,一尾思想的鱼和一尾灵魂的鱼,跳出赖以生存的水面,在阳光下裸晒,而那亿万年修成的石壶里,究竟盛装了什么呢,他们的肉眼根本看不见,也许这就是那些人的悲哀。幸好,在艺术的殿堂,还有人慧眼识珠,让你获得了全国性大奖,这就说明:你的这尾鱼晒对了地方。如果你现在还在思想,黎枫对你的怀疑和责难,就说明你这条鱼也跳上了岸,不是被晒死,也会被渴死。因而,你和苏时娟之间的事,我自然不会去过问,但是,你要对得起黄光耀这个符号——这个符号现在代表的并非一个个体,而是一个精神层面的象征。你要好自为之!
黄画离婚了,那天他请了一些老朋友聚餐,庆祝自己解放了,自由了。我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。不过那天我并没有去。我只是给黄画发去了一条短信息:我出差在外,恭贺你解放了,又恢复了自由之身。其实我原本可以赶回来的,去参加他那个聚会,我不去,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老是提及黄光耀这三个字,将我和黄画匠混淆起来。因为那种场合会让我极度尴尬,而并非怕别人调侃于我——我是怕别人调侃黄光耀这三个字,因为这个名字代表的可是光宗耀祖,我不想因此而侮辱了自己的祖宗。
到了暑假,黄画反倒忙乎起来,主要是他要带学生,——他和几个画画的办了一个培训班,周六周日都要去上课。只有到了节假日才给学生们放个假。这种时候,我也才有时间抽空去看他。
那一次,也是散步路过,我老远地看见了黄画的画室亮着灯,就走过去,想去讨杯水喝。水没喝成,倒是听见了高山流水声,那是苏时娟的呻吟声。我想黄画是在发泄,因为这个女人黄画和黎枫离婚了。用黎枫的话来说,就是黄光耀在画室乱搞女人!有时候几个爱开玩笑的朋友见了我,也会拿“黄光耀在画室乱搞女人”这句话来调侃于我,我背了黑锅,也只能无奈地苦涩一笑。所以,我也不知黄画和苏时娟上床究,竟是谁先主动的。对于一个离婚的女人来说,找个男人解决一下性饥渴自是理所当然的,那么,黄画顺应一下也是人之常情。但是黄画说,在没离婚之前他与苏时娟是绝对干净的,为此他还发了毒誓。我自然相信了他的话,哪怕是善意的谎言。我想,要不是黎枫跑到学校和校长室去闹,事情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。问题是,黎枫一时难消心头之恨,她居然买通了几个小痞子,还把苏时娟堵在街上给打了,当时黎枫还上前揪住苏时娟的头发,扇了她几大耳光,一阵大骂:
你个婊子,老娘要给你好颜色看!
五
我有一种天生的怜悯之心,也曾问过黄画想不想续弦、梅开二度?黄画说,现在谈论这个还为时尚早。听口气,黄画是认真的,但我不理解的是,既然你一时不想再娶,那又何必跟苏时娟去见她的父母呢?那时候,黄画自由了,我觉得他俩的事应该有所进展了。
那个夏天,苏时娟说服了黄画,出门去散一散心,他俩就去了临县的古苗河。我想黄画想去的原因,远远不只是想去散一下心,还有隐藏在他心底的那个情结,当年他曾鼓动那个倾国倾城的少妇出走。而这个少妇正是苏时娟的姐姐,这是黄画所没有料想到的,当时他和苏时娟做了爱,靠在床头上抽烟,吞云吐雾地说着过去的往事,无意中提及到了这个事情。怎么,那个学生是你?苏时娟突然直起身来,惊讶地问。黄画说,你是怎么知道的?苏时娟说,你想要带走的那个姑娘,正是我姐姐……
无巧不成书,事情咋就这么凑巧呢?黄画觉得这是老天爷的安排,冥冥之中的安排,就问:那你姐姐现在还好吗?谁知,苏时娟居然痛哭着拍打了起来:都是你、都是你……
黄画莫名其妙,但他还是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,于是嗫嚅地问:你姐她……她怎么了?
我姐她、她自杀了……
自杀?黄画顿觉五雷灌顶,天旋地转:这……这怎么可能呢?这……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?
原来,在那班学生走后,她姐姐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,她男人就老是打她,往死里打她,认为他老婆之所以萌生出走的念头,一定是受到了那班学生的蛊惑,他就想将这一念头扼杀在萌芽状态里。那些天,她姐姐明显地见瘦了,一个人坐在古苗河边,面色憔悴,眼神发呆。后来,她姐姐就得了忧郁症,就跳河自杀了……
这可谓黄画一辈子的痛。那时他抱着苏时娟一阵长哭,说怪我、都怪我……之后黄画便使劲地擂着自己的头,忏悔着,后悔之极。因为他当时觉得自己是在拯救一个人,拯救一个灵魂,没承想,居然会带来这样一个恶果……
苏时娟说,这不能全怪你,当时我也站在我姐姐的立场上,鼓动她出走……后来,我也这样做了,我就跑出了古苗河,来到了县城,进了一家茶楼,这就遇上了我的前夫。怎么说呢,当时我只是想要嫁个有钱人,即便是他强暴了我,我也没有去告他。因为他同意娶我。当时,我还以为自己找了个好归宿,毕竟他是个矿老板嘛,很有钱,哪里知道他竟然是个人渣呢,在我之前就有了老婆。当时他和他老婆离婚娶了我,我还以为那就是真爱,后来,他碰上了一个更为年轻的女大学生,还是学艺术的,我见过,比我年轻比我有气质,他答应儿子归我,家里的三分之一财产归我……我想,自己有了这五六百万元,我和儿子下半辈子就不愁吃、不愁穿,我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,带着儿子来到了这里。其实,我这样做,不仅是为了儿子,也是为了逃避。在那座城市,熟悉的人太多了,我受不了那些异样的目光……
黄画和苏时娟来到古苗河边的时候,已是下午,夕阳开始落山。苏时娟带着黄画,来到了她姐姐跳河的岸边,望着那个水波不兴的深潭,点了些香烛,烧了些纸钱,然后默默地祈望着。黄画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想要出走、想要追求自由的灵魂,但是,现实却将她的梦想击成齑粉。然而,粉碎这个梦想的罪魁祸首,不正是自己吗?要不是自己当初的莽撞,试图改变她的命运,点亮她心中的灯塔,难道她又会萌生出走的想法吗?自责、悲哀、无奈,甚至绝望的情愫一下子包裹了他,他不知道,自己的罪孽到底有多深、有多重。
这就去了苏时娟姐姐的墓地——在她姐跳潭的半山坡上。那面半坡,全都是向日葵,在夕阳下扭着头,倔强地朝着万道金光,迎着自己的笑脸……
黄画望着这幅图景,望着这孤零的坟茔,突然感觉到了什么。是的,他立即想起了梵高,想起了梵高的《向日葵》,想起了那晦涩、苍凉、空茫、如火如荼的意象,还有那流动的画笔,那血染的色彩,他感觉自己仿佛也超越了时空,感觉自己仿佛就是那个梵高,而这大地、这山坡,就是梵高描绘的《向日葵》……
黄画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,他慢慢地弯下腰去,摘了一朵小小的向日葵,轻轻地放在了坟头上,在心里说,你就是我永远的向日葵……
那天,我走进黄画的画室,扑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:苍茫的天空下,一男一女站在一座坟前,眼帘里全都是燃烧的向日葵……下面的落款是《永远的向日葵》。我注视良久,皱着眉头,总觉得这幅画里面缺少点什么。黄画就给我讲起了这个浪漫凄惨的故事,和这次他随苏时娟的出行。他说,自己感受颇深,想要创作出一幅画来,献给那个为了自由、为了理想、十分勇敢的少妇……
可是,你是想要表达什么呢?我立马打断了他的话。
为了一个忘却的纪念,他说。
怕不是吧,我说,你这是在忏悔,因为你当初的冲动你觉得自己害了一条人命,你想求得一个心安理得……可是,这么肤浅的创意又有什么意义呢?你这样做,她就能起死回生吗?你就能对死者对生者交差了吗?我想,你的创作还没有完全跳出来,没有突破瓶颈,你这只是一时的情绪冲动,而不是什么灵感闪现……
见我一阵鞭挞,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不足,黄画也觉得自己的创作太过肤浅了,就准备去撕画。我说,你且放下,就让它摆放在这里吧,等哪天你突然来了灵感,这个标题——《永远的向日葵》,似乎还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来,因为那将是触及人性、触及灵魂的一个好东西……
是吗?黄画将信将疑地望着我,又将画挂回了墙壁上,然后久久地注视着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这之后,黄画突然变了个人似的,他买来了一段阴沉木,楠木的,请人做了几串佛珠,大的一串佛珠,像李逵挂在脖子上的那串,他出门上班不带,进了画室才戴。但是,他戴在手上的那串,只在洗澡和做爱的时候,才会从自己手腕上摘下来。那次我见了,不觉咦了一声:啊啊,想不到,又脱胎换骨啦!
黄画说,我虽不曾遁入空门,至少也有个皈依的地方……好像只要戴着这串佛珠,我内心里就安静了许多……
我心想,也许是吧。但愿如此。
六
坐一坐的意思就是去喝茶。
先前我们一起去坐时,大都进的是饭馆,那地方人多嘈杂,碰见的熟人也多。至少,两个黄光耀带着两个大美妇,怎么说也不太好看,何况两个黄光耀都还是小城的大名人呢。后来,我们就选择了茶楼,在那清净的地方去喝茶,顺便叫茶店老板喊个便餐,味道十足。
其实,这都是遮人眼目。至于黄画,他可不怕,毕竟两个女士都是学生家长,如今学生家长请老师吃饭,那是家常便饭,没有谁会说三道四的,都以为理所当然。似乎这就是尊教,特别是每年的教师节,小学生们还要给老师带礼物呢,不然学生们的成绩不好,或者下滑,家长会怀疑老师没有教好,在另眼相待。
我不是黄画,我自然没有这个资本。我跟他去骗吃骗喝,是因为我跟这两个女人的缘分,那时都已经成为了朋友。所以,我说自己有时间,你先找个位子吧,等我忙完了事立马就到。但听向阳花的口气,似乎没有先前那般热情开朗了,声音的磁性也不足,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?
果不其然,当我去青莲茶坊的时候,向阳花已经坐在了里面,她一个人呆坐着,并没叫上其他人,也没叫服务员上来泡茶。她望着茶杯的眼神是呆滞的。咋啦?我在她的侧面坐下后,对赶过来的服务员说,先来杯绿茶吧。
你说我该咋办呀?向阳花满眼里带着哀伤,声音有些颤抖。
究竟出了什么事?我心里咯噔一下,想象不出这个衣食无忧、养尊处优的女人,嫁了个有钱的老公,究竟还有什么好烦恼的。
我……嫁错了人,他……他就是个畜牲,乱搞女人,那个姑娘都才十七岁……就怀上了。如今她挺着个大肚子,找上门来了……她顿了顿后,又说,她什么也不要,就只想把孩子生下来,问我老公要不要?说不要的话,就给钱,她自己养……
哦,我哦了一声说,既然别人很明确,不是冲着你老公的大哥是个当官的来的就好!要钱,你老公是房地产老板,他手头应该有的是钱……
这并不是钱所能解决的问题,只怕是个无底洞……她说,要是孩子一旦生下来,今后不是要和我儿子争夺家产、享受合法继承权吗?她凭什么要生?凭什么?!
哦,你现在担心、苦恼的是这个?我在心里不觉替她悲哀起来,言语里又不好表露,只能试探地说。
这只是其一,她冷冷地说,我现在开始怀疑,我选择的人生是不是错了?过去,我想就是奋斗一辈子,不就想嫁个好男人吗?我想有个高起点,不输在起跑线上……可是这几年,我渐渐地觉得,我的生活就如同一潭死水……我除了打牌,就是看书……有时,也随便涂抹一下……我想找几个闺蜜,可是没人和我谈得拢来。刚结婚那几年,女同学们都很羡慕我,现在,我见她们一个个活得开开心心的,生活有滋有味,我的生活却枯燥无味……我很茫然,幸好遇见了耀哥和黄老师,我才又多了个去处……谁知,生活才刚有了点起色、乐趣,家里又出了这等变故呢,我的脑子都木了……
听着她时断时续的话语,我一直不好插言。一开始,听她说话嗲声嗲气的,我就不怎么欣赏于她,虽然她的外表和气质都让人着迷,但她所选择的人生和生活却让人匪夷所思。当然,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活法、自己的选择,这都无可非议,问题是,她所选择的婚姻,使她完全地失去了自我,她应该明白,生活的目的并不完全只是为了嫁人,走入婚姻的殿堂,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生育,应该是爱情的纽带,最终让两个相爱的人结合在一起。可是,现在说这些,对她又有什么用呢?我不说,只是想听听她的心声,她似乎开始醒悟了,虽然还没有完全醒悟过来,但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,并开始怀疑自己所选择的人生和生活,这至少也是一种进步。所以我说:
最终的抉择权在你自己手上,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,你就得面对,勇敢地去面对。问题是,你想好如何应对的策略了吗?比如说,与你老公情感的问题,比如说,你老公与那个女孩之间的问题,再比如说,将来继承权的问题……现在,事情还没有完全冷却下来,你也只能见子打子,走一步看一步了……
我不想再这么耗下去,我怕夜长梦多,我想快刀斩乱麻……
那你老公的意思是?
他说,一切都在我……我问他,你到底对那女孩是不是真心的?他回答说,你看我对你是不是真心的?
他对你是真心的吗?我问。
要是真心,他还会去勾引别的女孩子吗?
向阳花反倒问起我来了。我明白她无奈、绝望的心情,我知道,她只是把我当成了她倾诉的对象,而并非想要质问于我。可是,我却不能替她做出任何决定,我想多一个朋友,也许对她缓解焦躁的情绪会更好一些,就说,要不,我把黄画和苏时娟也叫过来?
我就只想对你说一说,向阳花摇了摇头,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,到时,又闹得满城风雨……
我明白了,向阳花把我当成了她的一个最值得信赖和最值得倾诉的朋友。这是朋友对我的信任和认可。另一方面,也说明她内心里依旧是孤独的、落寞的,找上我,也是想要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,但愿我猜想的不错。向阳花却说,作为男人,你应该知道,我老公心里面究竟是怎么想的?
我一怔,心想:我又不是你老公肚子里的蛔虫,他是怎么想的我又岂会知道?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,作为男人,都有一颗偷腥的心,只是有的人有贼心没贼胆,有的人有贼心又有贼胆,即便是有些男人在外面出轨,那颗心却依然留在家里,还是不愿舍弃自己的结发夫妻,大多只是逢场作戏,不会当真。如此而已。但是,作为暴发户,作为一个有钱的男人,不偷腥是不可能的,一开始嫁人,她就应该早有这个思想准备,显然她把生活和理想搞混淆了。如果说,她是一个尚有上进心的女人,那她就应该做出最明智的选择——要么维持现状,要么彻底决裂!可是,她又舍得放弃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吗?这自然是一个悖论,一个两难抉择。
那一阵,我的心也不觉烦躁起来,可以说,向阳花的负面情绪多少影响了我。我自然也想找个像她一样有气质、很风韵、很漂亮的红颜知己,但是我却不想介入别人的家庭,不想去找过多的麻烦,我倒希望一切都如过去一样,人生只如初见,生活没有什么风浪,只是微微地泛起涟漪……
偏偏事情不按你所设想的去发展。
这种事情我知道,那些有钱人在外,一副目中无人的派头,装腔作势的谈吐,以及戴着大金戒子或者翡翠的手指令人十分厌恶,而且大多是小气鬼,怕自己在外时包养的小情人寂寞难耐,去找自己的小白脸,大都预防了一手,给她们找个事情去做,开个茶楼或者精品店什么的。向阳花的老公也不例外,她的一个朋友告诉了她。向阳花就跑到地下商场去看了,但见那个小妖精依靠在门框上,嘴里嗑着瓜子,正在与人闲聊。向阳花没有近距离观看,她只是想要证明一下,她老公犯了事实婚姻的重婚罪,她要拿到这个铁证,到时好与老公去交涉。这时,我听得有些心惊胆战,就问她:
那你打算怎么办?
我要与他对簿公堂!
你是想离婚吗?
难道,这样的婚姻还有必要再维持下去吗?
要是他悔改呢?俗话不是说,浪子回头金不放?
这要看是什么样的人了,这些暴发户,都只这点素质,还会是什么好浪子吗?
你就没替孩子想想吗?
我就是在替孩子着想,我不想孩子生活在那样的家庭,罩着那样的阴影,跟一个后妈生活在一起……
那你已经决定了?
决定了。
我久久地没有做声。我知道,自己现在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了。我想向阳花向我倾诉,只是想得到我的支持罢了,因为我是她的一个最值得信赖的朋友。现在,我在她眼里就是她的后盾,她的一个依靠。我这么想着,但我不能这么去说,从她坚毅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,她已经做出了最终的选择。
让我更没有想到的是,离了婚的向阳花似乎换了一个人。那天,她欢庆自己做出了人生重大而又正确的抉择,将我、黄画、苏时娟都叫去吃饭,然后唱歌、跳舞。我们陪着向阳花去疯狂,心里却是悲哀的,虽然向阳花解除了这桩不幸的婚姻,但她的心灵似乎还没有完全解脱出来。她依然需要朋友的安慰。我不知道,她今后会如何去生活,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,向阳花已经迈出了她人生崭新的一步。那天晚上,向阳花也是放肆的、洒脱的,她唱了很多歌,喝了很多啤酒,她想将自己灌醉,她说人生难得糊涂,糊涂了真好。她踉跄着,我劝她不要再喝了,说千万别喝醉了。向阳花说,你让我喝,我今天要喝个痛快,要淋漓尽致地喝一餐酒,让自己与过去彻底地决裂……
那晚,让我记忆最深的却是向阳花唱的那支歌:《黄玫瑰》。向阳花唱得深情而投入,她想起了过去,她说自己读书的时候,有好多优秀的男人去追她,其中有个最爱,但她最后却没有选择他,因为他的家里穷……她说,现在一切都过去了,她只能唱这支歌:黄玫瑰,别流泪……可我听着却想流泪了。我不知道,这朵黄玫瑰如今承受了多少悲伤,人生的道路又该如何去走?其实,在这个世界上,像这样的黄玫瑰,多一朵少一朵又何妨呢,生活不照样在继续吗?地球不照样在旋转吗?
那一晚,我们都喝醉了,最后也不知大家是怎么回去的;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,我发现自己睡在了家里,阿秀一脸冷冷地看着我,嘴角还挂着一丝丝莫名的鄙笑……我的脑海却依旧一片空白,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……
七
生活依然在继续。正值双休日,星期六的上午,我和一个同事去散步,因为都秃顶,同事就剃了个光头,像行走在红尘的化缘和尚,我觉得有趣,感觉留着头发头皮不时地发痒,就跟他进了一家发廊,也削了个光头,还让同事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,以作留念。
一进茶室,见了几个光头,黄画哈哈一声,笑开了:真是蓬荜生辉呀!看来,你俩都适合在太平山当住持!
几个不免哈哈哈大笑起来。不过,我和同事的秃顶不一样,他的秃顶是因为遗传,我的秃顶是因为用脑过度,——我当记者,那是个高风险行业,写东西伤的是脑筋。其实,年轻的时候,我的头发也不少,现在少了那些烦恼丝,倒觉得轻松多了。我们就这样海阔天空的闲聊起来。话题自然大都不离初衷,就是削了个光头,那样子着实像个出家人,有点佛像,说不定还有慧根,还有佛缘。其实佛就在我们心中,每个人都可以立地成佛,只因人性的贪婪与物欲的横流,使得那些原本可以成佛的人,最终成了大坏蛋。大家又是一阵开怀大笑。说着说着,黄画就把手上的佛珠摘下来,让我戴上。谁知道,我戴上这佛珠,加上这形象,倒有几分得道之感,不禁旋起了那佛珠来。几个见了我那滑稽样,觉得我的慧根不浅,这就拿起手机开始拍照。我极力迎合。黄画来了兴趣,还跑出去从车上取来了他那串长佛珠,一进门,就套在我的脖子上,说,现在真的像个得道高僧了。
我不像高僧哪个像高僧?我嘚瑟起来,我原本就有佛缘,只是误落红尘罢了。
这么说来,我的样子更像!黄画也王婆卖瓜起来。
那天,也真是怪了,我们自得其乐,却在本地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,大家都在谈论这个话题,无论认识我,或是只闻我其名的人。那时人们不仅谈及了触及灵魂的东西,有人居然还发出了穿着道袍出家的照片。一时间,我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,有人甚至还将我和这个着道袍的女人联系起来,说一个人想当和尚,一个人想当尼姑,是不是早就合计好了?种种流言于是盛嚣尘上。
那段时间,我很自由,一般喝茶到很晚才会回家。这一天,我更是飘飘然的,回到家里已是子夜。我老婆还没有睡,当我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,阿秀走了过来,拦在门口,不无讽刺地打趣我道:
你走错门了吧?
我走错什么门了?我一时竟没有意会过来。
你不是出家了吗?她鼻子一轰,我这里可不是空门,你进来干吗?
这是黄画和几个朋友开的一个玩笑。我好笑起来。
玩笑?她指着那个音乐相册说,你想出家,是想证明给谁看吧?
我只好去解释,将这一经过一一道出来。你编,你不愧是写小说的,你真会编,她说。我怎么编了,我说,你可以去问黄画,看我有没有说半句谎话?她依旧木着脸说,你哄鬼啊,你屁股一翘,老娘就晓得你会屙什么屎!
我也来气了,心想:不就是几个朋友开个卵玩笑嘛,也至于这么大惊小怪、上纲上线?然而,阿秀就是不听,始终认定我是为了某个女人想出家,做这个音乐相册分明是在表白心迹。我百口莫辩,我有苦难言。阿秀却依旧冷笑着堵在门口,不让我进。我说,你让开!她说,我这不是空门,不欢迎出家的人,你想化缘,你各找那个骚屄去……
我哑然。我这才明白了,她说的某人其实是有所指的,可那个人又会是谁呢?是那个也想出家当尼姑的女人吗?不可能。虽然我们早就认识,但先前我们并没有过多交往,这纯粹只是巧合。我便说,你是不是看见了别人穿道袍……
你不要声东击西!阿秀指着我的鼻子依旧大声叫嚷,你不要当我是傻子,我还没有傻到那一地步!
你可不要无理取闹!我也发横了,说我不想背黑锅,更不想背虚名!就一把推开了她,径直洗漱去了。阿秀就骂起来,骂得很难听,说你还是个男人嘛,你敢做不敢当,别人深更半夜的把你送回来,身子搂着身子……你当老娘是睁眼瞎呀……
天啦!我这才听出名堂来了,难道是那次向阳花离婚后请我们一起喝酒,我喝醉了,最后是向阳花送我回家来的?
我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,一片茫然……
八
那段日子,我与阿秀分开睡了,说分居也可。光大造像自是罪魁祸首。而制造这个造像的首犯就是黄画。那天我去了黄画的画室,埋怨说,你可把我给害苦了,你嫂子现在和我分居了,非说我为了某个女人出家,是在暗示什么!
那我去给嫂子解释一下?黄画不以为然,一脸淫笑地说:我看,嫂子不会也那么小心眼吧?
还不都是你给害的吗?我正色道,当初黎枫和你离婚,刺激到了她,现在你嫂子也变得神经质了。
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?黄画话里有话,他给我打了一支香烟,又说,你应该不会也露出什么马脚来了吧?
我能有什么马脚?我反驳他,我身正不怕影子歪,可不像你。
不像我?黄画讥讽起来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,你难道敢说你不是黄光耀?
你呀,你还在这里贫嘴、幸灾乐祸?!我苦笑起来:现在,有一个黄光耀离婚,已经在社会上造成了极不良好的影响,你难道还想将我也拉下水吗?
话,可不能这样说!黄画坐下来,给我倒了一杯热茶。你自己不承认,大家可都看得出来的……
看得出来什么?我立马打断他的话。
你别装傻,别人离婚,要不是心目中有了意中人,会这么爽快?上次,喝醉酒那次,别人唱的《黄玫瑰》,你难道忘了?你记得不,你也唱了,唱了一遍又一遍,什么黄玫瑰,别流泪,别伤心,啧啧。
难不成你嫂子真是这么感觉的?我愕然。
知道不,女人的第六感那是最最敏感的。
呸!你难道也是这么认为的?
我难道就不该这么认为么?黄画喝了一口茶,又鄙夷一笑。你看她的眼神,和她看你的眼神……再说,你敢说,你不想跟这样的女人上床?何况现在别人已经离婚了。
这是两码事儿,我说,她离婚不是为了我,我的造像也不是为了她。我们就事论事,我是被冤枉的,我是在背黑锅、背虚名。
可我看得出来,那个女人心里有你,至少有你在,能够解除她的寂寞……
你倒是越说越没个正经了!我也海喝了一口茶,觉得这事还真是不能轻视的。毕竟我和阿秀的感情还未破裂,当初我在外漂泊,是她照顾女儿,一个人承担起家庭的重担,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,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。那时候,我还年轻,也曾冲撞过,不说冲撞得头破血流,至少也撞上了社会这个南墙,知道生活是多么的残酷与现实,并不像电影、小说里刻画的那么罗曼蒂克,时间的刀锋早已划过人的脸上,不知有多少沧桑镌刻在深深的皱纹里,谁又能看得见哈哈镜中的自己?其实,从省城回到小县城,那也是一次极其痛苦的抉择,好几个一起离开湘西,在省城打拼的朋友都来劝我,说别回去了,就在星城干,既然走出了这一步,又何必轻易退回去呢?好马不吃回头草嘛。那时候,我就如同一只流浪在外的狗,发现都市里并非我的栖身之地,虽然我也试图融入这个环境里去,可我的身子能够停留心灵却无法栖息。事实上,我更看中那个虚无缥缈的灵魂,那是我区别于其他人的一个所在,至少我的良知还在,我当记者,在单位和大街小巷穿梭,抓过黄牛党,也被炒过鱿鱼。这一切,我都不在乎,我在乎的似乎只是理想——我发现,我的麦田不在都市里,我在都市里种不出麦子来,我只能回到我的乡村——回到我意念中的那片净土,去种植属于我的那片庄稼。即便是,我想变成都市里的一只鸟,能够生长出灵魂的翅膀,却不是一只栖息在都市里的鸽子,而是一只栖息都市里的麻雀,那里没有我的鸟巢,我只能拼命地挣扎,从哪里飞来又将飞回到哪里去。是阿秀接纳了我。即便我们一身清风,依旧清贫,可我的灵魂依然是干净的,几乎一尘不染。
但是生活教会了我。特别是在我出版《争铁》之后,我的仕途大门从此关上了,县文联主席一职与我插肩而过。朋友们说,我的性格并不适合在宦海游离,还是静静地躬耕书斋吧。如果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,毋宁说是性格使然。当初,我下海不就因为看不惯报社的一把手吗?他不懂如何办报,却要专制跋扈。那时候,我只能躲进阿秀的怀抱去疗伤。悲哀的是,现在的阿秀不再是过去的阿秀了。确切地说,是因为我交际甚广,经常与异性接触,令她有了危机之感。出家?这只是反应我灵魂里的东西,我又何尝绝望到想要遁入空门?这还不都是光大造像给惹的祸吗?!
事实上,黄画的日子也不好过,不是说他离婚已经获得了自由?其实不然,是因为苏时娟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——中央美术学院。苏时娟自是很感激的,且为黄画献了身。按理说,俩人的感情水到渠成,可以走入婚姻的殿堂了,——黄画已经去过苏时娟家里好几次,她父母也同意女儿与黄画继续交往。问题是,苏时娟要去北京陪读,想要黄画放弃教书也去北京发展,说那里将有更好的平台。对于某些人来说,这自是求之不得的,但是黄画又是何许人也?他才不会这么想,他可以和一个女人去上床,却不想拜倒在一个女人的石榴裙下。这就是黄画。直白地说,就是黄画不想吃软饭,当个怂包。可那时,苏时娟已经把话说出来了,正如覆水难收。那时候,苏时娟也曾当着我的面哭泣过,说,晓得如此,又何必当初!
我说,你不懂得黄画,你的话伤了他的自尊,他难道是靠吃软饭混日子的男人吗?非也。
我不就是想和他商量一下吗?苏时娟痛心疾首。我以为北京的平台更大、更好,他更有发展的空间,也更有成功的机会。
我说,成功二字对于不同的人来说,可能有着不同的理解,其实并非成名了就等于成功。
那什么才算成功?她说,男人不是都想成名吗?成名不就什么都有了吗?
哈哈,我说,在这里黄画算是个名人吧,可他成功了吗?他连个家都没有了,难道成名就算成功了?
苏时娟一怔,一时竟无话可说。但她离开龙城之前还是请了我、黄画、向阳花去吃了一顿,算是话别。她强装镇定,神色却一片哀伤,难掩无尽的悲戚。她说,这几年,给各位添麻烦了,尤其是对不起黄画,害得他因我而离了婚。
黄画说,这不能怪你,你只是一根导火索,我命里该有这一劫,我迟早都会离婚的。
苏时娟说,我还是想对你说声对不起,是我伤了你的自尊,耀哥都对我说了,我现在总算知道,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。
我生怕他俩把话说得更决绝、更哀伤,令彼此更尴尬,忙说,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,一切都应该向前看……年轻的时候,其实我也想过北漂,最终没有那个勇气,所以只能一退再退……我就像一只地牯牛,围绕一个圆心,画了一个浅浅的圆……不过,如此也好……
几个都哑然起来。
那餐饭,自是吃得倍感伤情的,大家点了红葡萄酒,一个个都不推杯,喝喝喝,似乎不醉不罢休!然而,听着那清脆的碰杯声,悠悠地荡击着彼此的耳鼓,回应的却是我涩涩的泪水。我想哭,放肆地哭,大声地哭,我却不敢哭出声来了,我仿佛就是黄画,泪水只能在心底里流……是啊,人和人之间,是要讲究缘分的,婚姻更是如此。也许黄画还没有想好,他的这一决定,也许是一大错误,也许他应该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和归宿……
那时,我试图这么去联想、去假设,如果他真的跟着苏时娟走了,他的人生是不是可以重新改写呢?然而,一切假设都不存在了,这事已经发生,为此也影响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……
九
送走了苏时娟,黄画变得更爱喝酒了,他每喝必醉。说是在这迷醉中,可以解脱自己,至少自己不会总去做那连续不断、没有结局的噩梦了。那段时间,黄画老是梦见自己追赶苏时娟,苏时娟却开着自己的宝马轿车,一路不断地鸣叫着,超越了一辆又一辆轿车,而他一路追赶着,却怎么也追赶不上了……
还是老地方,青莲茶坊。每次来的感觉似乎都不一样,以前是光明磊落,显得很大方,自从出了光大造像之后,我开始变得鬼鬼祟祟,不敢理直气壮了,深怕有第三双猫眼,在什么地方窥探,总感觉有些儿偷偷摸摸,——这感觉很不爽,但我又不能不应约,毕竟我也想找个红颜知己倾述,想缓解缓解家庭生活带来的压力。这种压力虽是无形的,但我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。我似乎也增长了反侦察能力,变成了个侦探。每次上得楼来,我都要向四周扫视一眼,看看周围有没有熟人,一旦有了熟人,我不会轻易地上楼,总要找个借口,哪怕不是借口的借口,尤其是跟向阳花之间的约会。
向阳花早到了,她进了佳人醉包厢。这似乎也是有深意的,跟佳人在一起能不迷醉吗?但我有贼心却没贼胆。因为我怕阿秀进一步误解于我,虽然不可否认我对向阳花的好感,但我先前对她选择的生活道路并不认可,我不喜欢去过寄生虫的生活,作为一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鸟,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羡慕的。服务员来了,我同样叫了杯绿茶:毛尖。包间里的气氛一如这茶汤,氤氲的是一种上升的气氛,悬浮的是一种饱满的热情,迷离的是一种上下的翻滚……每每给人以无穷的遐想。这就是我与大多数人的区别,我习惯于用自己的想象去丈量生活、丈量情感,至于婚外情,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,却不敢奢望有那么一天。如果真成现实的话,我也不希望是向阳花,如果她没有那个不堪回首的往事——过去,我当然会义无反顾地去接纳她,问题是,这一切假设都不存在了,向阳花已经是走出婚姻围城的人。
我想开个书店,你帮我想个店名好吗?她首先开口说话。
你都想好了?我怀疑地望着她,如今书店越来越萧条、越来越冷清,看书的人并不多,想要维持一个书店比较困难……
我并不在乎能赚多少钱,只要能保本就行!她坚持自己的意见。再说,要是没人卖书了,你们作家不都喝西北风去了吗?
这要看是什么作家了,如今媒体越来越发达,网络写作已经成为年轻人的最爱,不久的将来,手机阅读就将取代整个图书市场……
我想,应该还有一段时间!她打断了我的话。毕竟在荧屏上阅读很伤眼睛,再说,我也不求赚什么大钱,只想让我的生活有点意义,至少能够解除我的寂寞……
哦,我附和着说,有这样的想法固然很好,至少定位是准确的,只要你决定了,我就坚定地支持你……到时,应该会有我的一个作家专柜吧?
那是自然的了!向阳花笑了,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。但你得给我的书店赐个名,这算是交换条件。
哈哈,还真有你的。
就这样,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,我想了好几个店名,譬如青藤书屋、三味书屋、红叶书社等等,虽然觉得都有典故出处,却不是自己的创意,最后,还是觉得“文鼎书屋”要更好。向阳花说,过去只晓得鼎罐煮蛮蛮(饭),现在居然开始鼎罐煮文章了。我也笑了,说,这就叫煮文章论英雄,跟煮酒论英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
你还得想一幅好对联,不然配不上这书屋,她莞尔一笑。
那是,我说。其实,我很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,这一笑还真是千金难买啊。
你在笑什么呢?她突然问道。我说,我笑你也会笑了。她说,还不是让你给逗的嘛。
说实话,跟向阳花在一起的时候,我很放松,心情也很开朗,没有任何拘束,难得她今天有这么开心的笑脸。真是应了古人那句“我恨君生迟,君恨我生早”的话,不然,似乎一切皆有可能发生……这当然只是我的臆想,我也摸不透、摸不准向阳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,只觉得她把我当成了很不一般的朋友,这个分寸,或者说界线我也拿捏不准,我们之间到底是朋友关系呢,还是超出了一般的朋友关系?是情人吗?显然不是,至少现在不是。是闺蜜吗?或者红颜知己?似乎这个定位更为恰切一些。
向阳花说干就干,她选好了一个门面,叫黄画给她的书屋进行设计装修。原以为这是件大好事情,没承想却惹了天大的祸。书屋开始装修的时候,我有事无事也要走过去看一看。有一天,一个喝得微醉的青年人,身上绣着纹身,东倒西歪地走过来,突然冲撞了我一下,嘴里还骂:好狗莫挡道!我以为只是个小混混,喝醉了酒,不知天高地厚罢了,就回敬了他一句:年轻人啦,不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那年轻人说,我骂你是狗怎么的了,你就只有吃剩下的份儿,你不是狗又是什么?!
向阳花见了,急忙将我拖开来说,你跟那些小痞子计较什么呢,他喝醉了酒,本身就是一条疯狗,难不成疯狗咬了你一口,你也去咬疯狗一口吗?
那时,我虽然心里不服气,但我还是忍了,关键不是我怕这小痞子,我是怕别人的风言风语,说我与向阳花的关系不明不白、不清不楚,到时闹得满城风雨,又将如何收场呢?俗话说,退一步海阔天空嘛。
谁知,事情并非这么简单,这个小痞子原本就是向阳花前夫的兄弟,她过去的小叔子。这个当初我并未料到,向阳花也没敢向我透露,是怕透露了,会使我增加心理负担。后来我才知道,向阳花的前夫,那时还想控制于她,虽然他们早已离了婚,他却不许向阳花再去找人嫁。这一切,向阳花自然没好对我讲,我还以为她离婚了,就完全自由了,其实不然,她的生活原本并没有充满阳光。那一次,其实是她小叔子故意找上门来想要教训于我的,以为我就是向阳花的新欢,老见我在向阳花的身边转悠。当然,大多的时候,黄画也和我在一起,那天,刚好黄画去上课了,我走过那个书屋就遭遇了挑衅。这事我没好对黄画讲,黄画是个火爆脾气,一遇事火星子就爆。向阳花更不好对黄画讲,毕竟那是她和前夫的家事,她不想让我们也搅进那团烂泥沼去,谁知这竟是一厢情愿呢。
事情发生在一个半月以后,当时书店正在安装那两块对联。我为自己拟的那幅对联:“问鼎书山有光耀,向阳葵花出文章”很感自豪。向阳花很是喜欢,她于是亲自挑选了两块好实木,为对联做了黑底凹凸的烫金字。我怕工人们将这个对联挂反了,于是吃完晚饭,就催促大家一起去看。
那天,也是鬼摸脑壳了,踩着一地夕阳,就像踩着一地的血色。我以为是我酒喝多了,看花了眼的缘故,事后想起来,这应该是个预兆,我的眼皮一直在噗噗地跳。我以为,那幅对联挂反了,就一阵加快了脚步,和向阳花走在最前。因文鼎书屋坐东朝西,夕阳洒在对联上的金光,熠熠闪烁。但见几个年轻人对着那副对联指指点点,出言不逊,我心里就冒起了无名火。谁知,一个纹身的青年这时回转头来,阴阳怪气地对我说道,这对联是你写的吧黄光耀?我说,是我写的又怎样?我这才看清楚了,正是上次在这里威胁我的那个年轻人。你还想老牛吃嫩草?话音未落,他便倏地摘下了我的眼镜,猛地摔在地上,啪地一声,碎了。你……还不待我意会过来,我鼻子就被他猛地一拳,顿时鼻血飞溅……
你给我住手!
听见向阳花的喊声,那个年轻人并没有住手,反倒冲过来将我一掌推倒了,然后骑在我身上,嘴里一阵大嚷:你个狗日的,还想泡我嫂子……
我这才知道,这人原本是向阳花的小叔子,我该怎么解释呢?说实话,那时我根本就没想去解释,我只是满腔的怒火在燃烧,我想将他推翻,也骑在他头上,说老子泡了又怎样?谁知,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:你不要血口喷人……
你娘的简直欺人太甚……嗵的一声,只见骑在我身上的小痞子,头一歪,就歪倒在我身上,血也倏地一阵飞溅……恍惚间,我看见了黄画的脸,一张扭曲的脸——他举着一根长板凳,嘴里还在骂:你个狗日的,竟敢欺负我耀哥,老子要让你好看……
搞不得了!突然,有人这么一阵大喊。我倏地掀开那死猪,看见向阳花两手捂嘴,一下子惊呆了,她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……这时,黄画一把拉起了我。我说,这狗日的不会死吧?黄画说,他狗日的就该死……
不一会儿,那混小子居然爬起来了,又扑过来想要找我们拼命。我赶紧对向阳花说,赶快去打110……向阳花就去打了。我则将黄画拉到一边,不让那混小子靠近。不一阵,几个警察赶来了。我将黄画拖走。向阳花则跟着警察将那混小子送去了医院……
天啦,怎么会是这样呢?我的脑子突然一下子懵了,心想:万一这个小痞子活不过来,黄画不就完了吗?
十
事情远远超出了我们当初的想象,就在黄画做完笔录之后,我也被叫进去做笔录了。这是我第一次,以一个当事人的身份进的派出所,先前我去公安局和派出所,都是以记者的身份进去的,这次的身份却变成了被审问的对象:
你叫什么名字?
黄光耀。
单位?
报社!
什么职业?
记者。
我没好气地回答着,心里不耻,觉得他这是在明知故问。
我知道,我说,你尽管问。
哦,那个年轻人,为什么会打你?你和书店的老板之间到底什么关系?整个过程,包括细节,你都要如实地回答,这样,无论对你,还是对你的同伴,也就是那个画画的黄光耀,都是有好处的。
我说,我和画画的黄光耀什么关系,不说你也应该知道,我们是本家兄弟,同名同姓。我们和书店老板向阳花,都是朋友关系……
就只一般的朋友关系?他忽地打断了我的话。
我说,不然还有什么关系?
你继续说,他暧昧地笑了笑。
这一次,是画画的黄光耀给书店搞装修,老板向阳花叫我给书店取个名,写副对联,今天正好去挂对联。我们一起去吃的晚饭,我怕对联挂反了,平仄不对,闹出笑话,就提议赶过去看哈(下),谁知遇见了那个小痞子,一见我,他就把我的眼镜摘下,猛地摔在地上,然后将我推倒在地,骑在我身上,骂我,然后他头一歪,就扑倒在我身上……
那小子为么一见你就骂你呢?
听说他是向阳花前夫的兄弟,也就是她过去的小叔子……
之前,你们有过什么过节没有?
没有。
之前你们认不认识?
不认识。
希望你要如实地回答,这些口供,到时是要产生法律效应的。
我知道。
你和那个书店老板,难道仅仅只是一般朋友吗?
你什么意思?
我没什么意思!不过,我想无风不起浪,空穴不来风,别人会无缘无故地找你们麻烦吗?
这个我又怎么知道?你去问那个小子好了。
那小子现在摊在手术台上,一个星期后,一旦脱离了生命危险,我们也要去做笔录的,希望你们说的都是实话……
听说很危险,要等一个星期,才会脱离生命危险……
真有那么严重?我担心起来。
医生说,要是再晚来个半小时,恐怕就没得救了……
十一
向阳花出来的时候,她一脸苍白,虽然只进去了半个小时,进出却俨然两个人了。当作警察的面,我没好去问她,一上车,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了:
他们都对你问了些啥?
主要是问我与你们都是什么关系?
这个,难道对他们很重要吗?我开始怀疑那些警察了,他们是不是被收买,站在了对方一边?
这个已经很明显,如果我和你们的关系讲不清楚,那么,过错方首先不在他,他挑衅的也就有道理,这事也就有因果,也就是说,这个伤害就是主观故意……警察说,凡是做了开颅手术的,都属于重伤……
重伤?我的脑子忽地紊乱起来,但想只要人不死,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。而我将向阳花送到她家门口后,她下车时犹豫了一下,试图想要说些什么。要在以往,我自然会萌生出一些风花雪月的想法,但是那一刻却没有,我没有那样的心情,向阳花自然也不会有,我们只是对视了一眼,似乎万般无奈,都在那一对视之中了。
保重,好好休息,会没事的!最后我安慰了她一句,就回去了。谁知,一开门,我照样遭到了阿秀的抵制:你还有屄脸回来?
我没去理睬,不像上次,我还有适口狡辩的余地,这次是大庭广众之下,我被一个小混混给打了,另一个黄光耀为给我出气,又把那个小混混打了。这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,自然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流言和猜想,这是谁也别想堵住的一股洪流,一经泛滥就会决堤而出,一泻汪洋…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,祈祷那小子千万不要短命,不然,我就对不住黄画了,即便是不判他个死刑,至少也是无期。
我猜想的不错,第二天,我就去咨询了,这是故意伤害,如果不死,造成重伤,至少也是实刑三年。而且黄画已经被送进了看守所,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了。
学生带我去后,我第一次走进了看守所。大门被武警看守着,不是谁想进去就可以进去的,得有一系列繁杂的手续。当然,我学生带我进去是例外,看守所所长亲自出来迎接了。我享受了不一般的待遇。原来,犯事进这看守所,要是没个熟人打招呼,或者没有过硬的关系,在里面是要接受见面礼的。所谓见面礼,就是要挨一次家伙(挨整)——犯人整犯人。黄画也算个例外,因我学生事先打了招呼,说黄光耀是我老师,要特殊关照。虽是张冠李戴,两个黄光耀如今似乎就是同一个人了,不分彼此。
黄画被带进去的时候,同时还带去了被褥,是从他的画室里取过来的,一登记,他拿了面盆和牙刷(牙刷只有半截),缴了皮带就被人带进了3号监房。正巧里面有他的老乡,叫向大风,向大风被关了几个月,是这间号子的老大。这是黄画没有接受见面礼的主要原因。另一个原因是,看守员特地交代过了,这个人你们谁也不要动,谁敢动那就是找死!
当天晚上,黄画就享受了特殊的待遇,靠近牢头向大风睡三号位。这是一个长通铺,可以挤睡二十来人,不挤的时候睡三五个人,可以享受住宾馆的待遇。但是,后进来的人,都得从进来的门边睡起,走一个往里面再靠一个。而门边放着的是尿痛,相当于夜壶,晚上被关押的人要方便,都在那里,所以距离尿桶越近也就越臭。黄画自然没有享受那样的待遇,是因为老乡向大风,他见是黄光耀,就问,老乡,你怎么也进来了?
我是打架,黄光耀说,我把人家的脑壳给打破了。他这就给大家吹嘘自己打架的经过。当然有些添油加醋,夸大其词,说自己一个人如何对付三个人,还将其中一个脑壳打破了,做了开颅手术,也不知是死是活……
那天,黄画给我讲这些,没有一点炫耀与粉饰的成分。他说,自己也算开眼了,里面还可以造火。说每次有人来看他,最好带点烟进来,不然大家不依,他也树立不起威信。我说,你真没挨打?他说,要不是向大风,我也许早就挨打了。我说,何以见得呢?他说,向大风是牢头老大,他个子大,力气大,在那间号子关的最久,他下手狠,一般人都怕他。
刚进去的第二天早上,因黄画才去,要他倒尿桶、洗尿桶。黄画憋着气倒了一次粪便、刷了一次尿桶,然后将尿桶放回原处,夜里好用。谁知,吃早饭的时候,向大风脸忽地一沉,说,今天这饭老子不吃了。这牢里的规矩是,牢头不动勺子,谁也不许先吃。大家一时莫名其妙,望着向大风,竟不明所以。向大风又说,今后这尿桶归我倒,不许黄光耀倒!这话一听,大家就明白了,睡二号位的那个人就说,哪里能让大哥倒呢,原来归谁倒就归谁倒。大家都听见了没有?大家就回答说,是。所以,之后黄光耀——黄画就没再倒过尿桶了,但大家要他搞烟来,因为来看他的人多,他有这机会。一开始,我不知道,就找我学生要了几包香烟,悄悄送给了黄画。
你多保重,有我和向阳花在外面通融,一定尽快给你取保候审!
谢谢耀哥!
你看,你跟我还客气个啥呢,现在的黄光耀,就是一个人了。
黄画笑笑,脸上有些苦涩,但他什么也没有说。他抽了杆烟,依旧吞云吐雾,仿佛什么都想开了、看透了。看守的这时说时间到了,有什么话尽快说吧。
你多保重,我说。嗯,他点点头,却又问,向阳花的书店还在装修吗?我说,这几天,我没有过去……哦,黄画慢慢地站起来,就随那个看守去了。
十二
第十三天,黄画被放出来了,取保候审。是学生带我和向阳花把黄画接出来的。我原本以为没有多大的事,谁知对方将黄画告了,在公安局立了案,要进入司法程序,通过检察机关提起公诉,在法院结案。当然,如果原告撤诉,不去上告,民事部分补偿到位,也是可以销案的。问题是,对方不接受调解,非走司法程序不可,黄画就有坐牢的危险了,因为故意伤害致人伤残,是要判实刑的,至少三年。这就意味着,黄画的工作要丢了。这可怎么办呢?虽然黄画是为我而冲动的,错不在我,事情却是因我而起,我也是当事人,如果我不出面干预,我的良心又怎么过得去呢?
那一天,我去找黄画了,黄画在向阳花的文鼎书屋,依旧在搞装修。我把他俩叫去了青莲茶坊,进了江南春包厢,一脸凝重地说,对不起,我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,现在案子已经到了检察院,马上就要送法院,一旦被判实刑,至少三年……
到了这一步,老子又怕个卵,坐牢就坐牢,还是一种生活体验!黄画说起了气话,他喝了一口茶,润润口又说,只是苦了那班学生,我有些舍不得……
向阳花说,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?
我已经问了法官和律师,除非原告撤诉,否则别无他途……我说。
大家就都沉默起来,久久不语。
这样又过去了一个半月,案宗送到法院,伤情也做了鉴定,属于十级伤残,这结果还是我极力活动得来的。当然,是律师支招给我们的,说唯有如此,才有轻判的余地——可能。但关键的节点是,原告要同意民事调解,这个,我就爱莫能助了……
那几天,向阳花的书屋已经装修好,她买来了许多书,准备开业。事先她也给我发来了信息,希望我能够出场。我婉言谢绝了,因为我老婆已经说过,黄光耀,你要敢去参加那个开业仪式,这个家门你今后就不要再进了,你就去做个书虫吧,天天去啃你的书……话已经说得没有一点余地了。我苦闷,我绝望,可我却不敢迈出那一步。
我不承认我是孬种,但我的确是个现实主义者,我不否认。我不能用我的生活和名声去赌博,至少我还没有走到那一步。事实上,据黄画对知情的朋友讲,他骂我是孬种,是因为,我伤害了向阳花,说向阳花的那个文鼎书屋是为我开的,我却视而不见,无动于衷,没有勇气去接受它……据说,那日向阳花的目光,一直在人群里逡巡着,感到很失望,因为我的影子一直没出现……我退缩了,在我不该退缩的时候,在我应该出手的时候,我退缩了,所以,黄画才骂我是孬种……我想,我与向阳花虽然心心相惜,我们却没有走到私奔那一步,我与阿秀的婚姻和情感,毕竟还没有完全破裂……难道,我有必要这么义无反顾、勇往直前吗?但我不否认我的退缩,多少有点怕去伤害我所爱过的女人,对于阿秀如此,对于向阳花也如此。因为这个文鼎书屋,虽是我灵魂的归宿,却不是我肉体的归宿,那时我的灵与肉依然是分裂的,我不想老是生活在一个缥缈的真空里……
事情的结局可想而知,有一段时间,我从黄画和向阳花的生活里消失了。这时候,向阳花却勇敢地站出来,为了黄画不去坐牢,她妥协了,她与前夫达成了协议,将儿子的抚养权归还给他,换来的是黄画的一年缓刑。这已是最轻的判决了,最后,通过民事调解,黄画补偿了原告三十多万元……据说这笔钱都是向阳花给出的。
现在,我有必要把这个细节说出来了。那一天,向阳花的前夫来接儿子,儿子却问向阳花,妈,你是不是不要我了?向阳花说,儿子,你别说傻话,妈妈怎么会不要你了呢?儿子说,那你干嘛让我回去呀……向阳花说,我不是为了救你老师吗?要不这样,你黄老师就得去坐牢了……
我相信,这应该是一个真实的情节,街坊们都在这么传说。而这个情节告诉了我,什么叫付出,什么叫福报!可以说,虽然黄画和向阳花一直没扯结婚证,但他俩从此生活在一起了。后来,向阳花雇请了几名员工,在文鼎书屋工作,她只管大的方向,偶尔去外地进进书。大多的时候,她和黄画都去乡下,一个叫作葵花地的地方,据说那地方先前不叫这名字,名字是后来黄画给改的。据说那个地方,是黄画在牢里认识的大哥向大风家里的,那片近十亩地的荒坡,完全无偿地送给黄画去种向日葵。过去,向大风在那里种了几年西瓜,丰收了几年,后来西瓜不值钱了,那片地也就荒芜了。现在,黄画和向阳花,一同改造了那片荒地,种上了向日葵。他们还把那个荒芜的棚子,改造成一栋小木屋,三间房:一间卧室,一间画室,一间厨房。每每都有缭绕的炊烟从晨昏里升起,升入一片无垠的天空……
一年以后,我受到黄画的邀请,说是他的那幅油画——《燃烧的向日葵》杀青了,让我去看看。我去了。这里离县城仅仅半个小时,在一条小溪边,这里山清水秀,鸟语花香,是个隐居的好地方,最是那个悬崖上的瀑布,一叠一叠的,自上跌宕而下,似乎正在书写生命的华章!当然,走过这一段峡涧,眼前便豁然开朗了,一片金黄的葵花地,倏地扑入了我眼帘,在阳光下正熠熠生辉。我想,黄画是为了心中的那个情结,这才有了如此之举吧。于是,我默默地朝着那个掩映在古树浓阴下的小木屋走去,和风是那样的凉爽,空气是那样的清新,我胸中忽生了一种物我两忘的超然之感……
走进屋子,却不见黄画和向阳花,只有那张《燃烧的向日葵》,醒目地映入了我的眼帘。突然,我的目光凝滞了,因为这幅画——一个张开双臂的赤裸女性,忘情地、决绝地甩开长发,向后倒去,倒向了那一片火红的,像是在燃烧的葵花地,而那个发光的头颅就是太阳,或者说,那个发光的太阳就是她的头颅……显然,这个女模特就是向阳花,从她熟悉的身材,和高耸的乳房就可以看出,只是她的头颅正在燃烧,已经让我辨识不清了。这时,我本领地将目光透向窗外,夕阳正把一道道金光洒向葵花地,不,是所有的向日葵,都把头颅朝着太阳,正在尽情地、忘我地燃烧着……
一阵,一群白鹭,从屋外的古树上扑棱棱地飞起,朝着葵花地飞去,闪动着一片血色之光……我以为,有人过来了,便朝路上望去,那里似乎什么也没有,依旧空荡荡一片……我想,他俩究竟去了哪里呢,把我叫来,自己却躲起了迷藏……我这么一路想着,走进了他们的卧室,但见一张干净的床上,被子折叠的整整齐齐,轮廓分明;再一看,却见那张梳妆台前,放着一封信,上面醒目地写着:耀哥亲启。我想,这应该是黄画留给我的信物吧。打开一看,里面只有一张信笺纸,纸上只有一句短话:这张《燃烧的向日葵》,今后归你了,我们去看病了……
阿弥陀佛!我的眼泪又不禁扑簌簌地滚落而下……
(黄光耀,土家族,湖南湘西人,中国作协会员。1992年开始文学创作,在《福建文学》发表散文处女作,于《人民文学》《花城》《民族文学》《芙蓉》《湖南文学》《小说林》《散文选刊》《北方文学》《散文百家》《延安文学》《文学港》等全国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五百多万字,出版长篇小说《土司王朝》《无字审判》《争铁》《虎图腾》《白河》,出版中篇小说集《湘西物语》、《武陵阙》,及散文集《无釉的陶罐》、散文诗集《红狐·爱之舞》等。《土司王朝》于2006年获湖南省重点扶持作品,2009年由沈阳出版社出版发行,2013年修订又由新华出版社再版,列为湘西州八部礼品书之一,获得广泛的影响与专家好评。《虎图腾》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,获湘西五个一工程奖“沈从文文学一等奖”、“跃苗文学奖一等奖”等多次奖项。《白河》于2014年列入全国少数民族重点扶持作品,2015年发表于《芙蓉》杂志第一期,2016年由北京联合出版社出版,2017年入选“第四届全国百种民族优秀图书”,2019年入围第十届矛盾文学奖参评作品。)
随笔坡
武陵山居图
文/姚复科
一、乡场
我居住过的乡镇不止一处,短则一年多则三五载,朝游夕栖,不免情类故乡。那些乡镇都成了我熟悉难忘的地方,彼时年少,而待时过境迁再回首,犹若倦鸟常怀念旧林。某日拙荆从小城的鱼市上回来就感叹正是稻田鱼上市的时候,满水产市场区都没见到正宗的货。这让我想起了那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乡下圩场,想起那些座落在深山深处高山台地上的人家和那月逢四、九日必开的圩场盛况。
G镇坐落在一条大山岭的一侧,高山台地视野开阔,晨起能观红日从茫茫雾海中升起,浓雾中的太阳苍苍凉凉如同漂浮在蛋清中的一枚蛋黄。山野间留下许多旧时战争的碉楼、弹坑和险要隘口处废弃了的汛营卡哨。这些遗迹在夜晚的星月下更具魅力,明明灭灭,亦真亦幻。圩场开在这样的地方很有影视场面的感觉,令人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。
秋季是乡下圩场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。这样的日子里山货特别的丰盛。月逢四、九的日子里,山民挑担,背背篓,行走山路汇集小镇狭长街巷里或稍稍开阔处交易。其间也有外来收购五月蓓、晒干了的反蕨、蜡、蜂蛹、兽皮、蛇和草药的赶边边场的小贩;有摆地摊卖廉价衣裤的为招揽生意用带蓄电池的扩音器拼命吆喝;有穿梭在沅陵、泸溪、古丈乡间的货郎,挑着担,持一把响器,迈着不慢不紧的脚步,间或一声长长短短的吆喝,这当时都已是落伍的一份商业行当了,这在深山处仍旧延续着,很有古风遗韵。傍晚散场时,赶场的山民迈着不见慌忙的脚步,踏一缕残阳,顺一溜山道慢慢消失,而那即兴创作的山地歌谣不时会在山野天地间弥散,依稀渺茫,似有若无。山野间的暮霭就从山沟谷地间升腾,最后千丝万缕的暮霭严丝合缝成一网铺天罩地的夜幕。星月适时地爬上天空,深山的台地喧闹的一天在星月普照下归于寂静。这时候,喧闹远去,空寂中仿佛有晚归的脚步撕裂山路上某一处星空下的寂静,偶尔晃动的响器或即兴的歌声会平空摇曳出一番山野的生气。
我们学校有一个不成规矩的习惯,每逢有老师调入或调出都要在食堂里接风或送行,又多在秋季期末,小校园里空荡荡的,人心也会空闹起来。会餐的主菜多是这一季节的大宗稻田鱼。鱼是新鲜的,产于当地。台地上不见溪流却多有泉眼,泉眼下筑有水库山塘。山民引水库山塘之水浇灌的满山梯田,经旱不惧,鲜有旱灾之虞。山地稻田既能产出质地上乘的稻米又能额外收获一份稻田鱼。鱼食稻花,自生异质,肉鲜味美,故而记忆犹新。工友老向是部队上的退役火头军也真有无米不难为炊的本事,在作料只有生姜和山胡椒的情况下,却依然能把一道大菜弄的风生水起,香溢满座。于是迎新送旧的情绪在酒香和鱼味中弥漫,或感伤、或欣喜,所有的悲欢离合一如犹如山里人家的日月,在空闹闹的小校园里抒发开来。这种场面年复一年的大同小异,而那幸运逃出乡下工作环境,就要进城的同事幸福就像花儿开放,更像一缸开始发酵了的美酒麯饵,是一切别情离绪的诱因。直到我的孩子出世,孩子的稚嫩不时提醒我的沧桑与蹉跎。我对时间和环境迟钝的天性有了改观,开始参加各类的招考,参加赛课竞岗,于是在年复一年都有的送别中,终于有一年我也成了酝酿这种别情的麯饵,有了一餐专为我等几人能够进城而办的送别鱼宴。从此远离那方山水,也日渐远离了属于乡村的圩场。
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,有时想来就觉得年轻就是好,人在那儿都乐着,论条件很艰苦却总是把日子有滋有味的过下去。这经历让我记住了那些日子,记住了那地方,也记住了那道菜肴。而那乡下的圩场确实带给了我许多实惠远远不止如此。乡场上两面的店铺不是张家就是李家的,人熟了就不拘礼节,我们那时工资常拖欠,赊欠烟酒是常事,工资来了结李家的帐又还欠着张家的,两家店面或临街相对或相邻恰恰又赶上了,赊账者也不见尴尬,冲着对方笑笑,招呼一声“张老板”“李老板”的,你的那个下次哦下次一定哦。对方必是满脸的笑意说到:“不急!不急!你倒急了似的,卵事!卵事没得!”这些对话我是熟悉而亲切的,包括场面人物表情都难忘。时间的磨洗下记忆里如今也成当年乡下圩场的满是情味的民风。
不久一位还在G镇工作的老友说,G镇的集市在不断规范,街道拓宽了,街道两面已修建了好几幢崭新的楼房,一楼一律从事着各种商业的经营。有的还挂了联通、移动等这样那样的专营店招牌。村民们有的还是背着背篓、挑着竹筐,却没有人再走上那弯弯的山路,无一例外地挤上了或大或小的农用车、面的车。生活在日益美好,圩场也在不断变迁,我想在时间长河的淘洗之下,我那深山深处的圩场又将会是怎样的容颜?抑或,依然,让那些一如当年的我辈那样的寄客怦然心动吧?
愿那歌声,月光,鱼香,情味,永不见老。
二、淘金去淘金,完全是机缘巧合。如果不是工作需要,我估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和这个地方发生情感上的链接。从大寨到黑岩包,从黑岩包到生岩界,从生岩界到小离溪,小离溪到茶树坪,从茶树坪重返黑岩包,再到大寨。如此一次大循环的徒步走访需要半天的时间。四个小组合计六百多人口,百十户人家,稀稀落落散布掩映在周围的群山密林中。地方山高林茂,溪涧纵横,毒虫衍生,尤其蜈蚣个儿特别壮,如拇指粗,似竹筷长。本地土鸡体格精干,擅长格斗,刚猛,且啼声嘹亮,栖于林中,常至田野间觅食植物种子、嫩芽、谷物等,兼吃虫类及其他小形动物。还有就是五步蛇特别多。早年地方医疗欠缺,人被这种毒蛇咬伤不啻一场凶险的厄运。我认识的村民中至少有三位,被这种毒蛇伤过,留下了残疾。我的一个联系户,李姓,年青时,性情刚烈,急躁,不幸被毒蛇咬伤。他一时万念俱灭,索性壮士断腕,硬生生地将被毒蛇所伤的臂砧在石头上,举刀猛剁,断臂落地,残肢断裂处血流狂飙,吱然作响。人虽然残疾了却保全了一条性命。这是一位干练又不乏韧性的男人,重友情,好酒,大方,只是不擅长营生。他一生不曾婚娶。他有一位胞兄很早去世,遗留一子。时年李也不过他二十多岁的光景。孀嫂在胞兄去世之后即改嫁他乡。这个残疾的叔叔便无怨无悔地承担起抚养侄儿的义务。叔侄两都是命运多舛之人。他视侄儿如己出,悉心哺育,关爱有加。侄儿也同样侍之如父。岁月催人老,当年壮士断腕的汉子,如今已是两鬓染霜。其侄已经长大,几年前已经成家立业。2019年冬至的前一天,得知他身体不好,我专程去看望他,顺便送了他一床棉被,二百元钱。棉被他收下了,钱他死活不要。我强行把钱塞进他上衣的口袋时,他眼圈微红。他送我出村口的那会儿,山里起风,我回过头见到了他那一支空荡荡的左袖,在风中无规则的摇摆,时而上下旋转,复而左右,像一面丧失意义的旗。他和我交往平淡如水,时间一晃已经三年。他待我始终如一,坦然,真诚,如兄,如弟。小离溪峡谷和生岩界岭植被丰茂,野殷桃,五月蓓子匝地绕庐而生。这些植物花期长久,地方阳光饱满,野生植物的花粉自然而厚实,形成了充沛蜜源生态系统。本地土生的一种泡木,学名五月蓓子,据说它们的花粉是蜜源中的极品。这里几乎家家户户养蜂,蜂箱置于花繁叶茂阴凉处,也是一番奇异的风景。行人举目所见蜂箱罗列处,附近必有人家,有人家处多有蜂蜜出售。生岩界出木匠,箍桶匠。有一位黄姓的箍桶匠,六十多岁,为人沉稳,话少,好静。箍桶匠一经干活,操弄起木匠家什,响动特别地大,敲敲打打,木梢飞扬,响声时常惊飞起林中栖息的鸟。老黄做活的时候 ,有一种反老还童的迹象,平日里略显僵化生硬的手脚异常灵活撩撇。干活的木马上锯子,刨子,墨斗,月型斧头,弧形刨锉一应俱全。这些工具落在他手里,得心应手,风生水起。眼见到一块一块平整的木料,经过一番磬磬哐哐地敲打,渐渐显露弧形,最后拼接,依次排列,一埻蜂箱次第成型。淘金山上,土壤沙性,尤其起种生黄柏,杜仲,油茶,前二者皮可入药,后者可以榨油。常见外地商贩驾驶三轮车,在山路上略显吃力的爬坡,车上多半是填满了新收的刚剥下来的生药,远远地可以闻见淡淡的略带腥膻的药味。三轮车排量小,本来噪声大,却因为高山台地上视野空旷,几乎可以忽略,远远观看,反倒像一部生动的默片。地方上常见标注沅陵牌照的小货的,车上载满了杂货。车主一路播放着用电子喇叭录了音的乡话,大声叫卖,颇有地方色彩。茶树坪常住人口剩十二人,平日里寂静地让人心发慌,除了零星鸡叫狗吠,剩下的只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,阳光抖落在大地上的云脚,细碎缓缓地移动,那情形伴随着你自己的心跳。村中也有几幢新建的二层三层的水泥楼房,绝大多数闲置着,色彩斑斓的外墙瓷砖掩盖着内部没有装修的空虚。业主多是外出打工了。冬天里山寒水瘦,庭院已是枯草迷离把门将军锁着的楼房支撑着主人在村里的自尊,看上去通体气派。岁月不居,春节在即,漂泊异乡的人也许明天回来,也许三年五年,甚至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。三、兰溪古沅公路的中段是Y镇, Y镇之西南有溪,名兰溪,抑或楠溪。乡间俚语,谐音者多,实则无可佐证。地方多松多竹,草木丰茂,流水清澈 。山泉击打溪底岩石,声脆悦耳,似管弦宫商角徵羽音。然 ,徒步行走,沿溪流而溯源,不见兰草 ,亦鲜有楠木。倒是溪之中流,有数处流水 ,积洼成潭,日映天光闲云,夜照银河星汉。溪旁巨石突兀,岩石上衍生榉木数枝,柯繁叶茂,状如华盖。世间万物,名可名者,非名;道可道者,非道。《杂阿含经》卷四十七说: 此有则彼有,此生则彼生。 此无则彼无,此灭则彼灭。故非个中机缘者,难解真意也。蓝莓山庄主人早年商海搏击,有成后返乡创业,沿山垦荒,依坡拓地,遍植蓝莓,多达百十千亩。得益厚土好水,数年间蓝莓已经根深叶茂,果实多汁,质地上乘,遂成致富一方的产业。产业延伸,为方便游客采择蓝莓,复又临溪择地,建休闲农家小院一处,名蓝莓山庄。昔人有诗云:江流天地外,人事无穷已。兰溪,本来茫茫大地之上的毫末涓流,因蓝莓产业声名渐长,蓝莓山庄亦成休闲之地。地名因物产而传者,或巧合,或机缘,或一方水土之本来特质,不过待时而动而已,这不亦俨然暗合生灭有无的佛家道理吗。公元2020年,岁在庚子,时令仲夏。恰逢公职人员轮休假,蓝莓山庄开园采择在即。山庄一时,客人接蝩,胜友高朋满座。远亲近邻结伴 ,家人少长聚会同乐,徒步山水。天涯海角,情若比邻,千里驱车者,趁兴而来兴尽而归。地方处于古丈沅陵交界,有一条旧时官道沿庄前溪流岸边而过,青石路面宽三尺有余,依然保持完好,已成为地方登山徒步的常备路线。其间古木参天 ,疏影横斜,满地阴凉,常有行人,或树下小憩,或迎风长啸,或行歌于途,皆似有胸中块垒也。蓝莓山庄位于谷地 ,溪边野生芭蕉叶片粗阔,蕉叶清新,时有夏蝉蜷缩叶底放声高歌,与山间百虫对答应和。山庄不远处有口长满青苔的老井 ,向晚波生,泉水甘甜,路人携带水器,汲水自来自去,带回家里方便煮茶。溪谷流水清浅,夏日凉风自涧底自然而生,溪里有小鱼小蟹,洗澡退凉,顺手捕捞也是乐趣。如若傍晚,夜幕星河,蛙声四起,凝神静坐,思接千载,方知古人所谓“不出户,知天下;不窥牖,见天道。其出弥远,其知弥少。是以圣人不行而知,不见而明,不为而成”者,实不相欺也。再好的时代,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件叫人愁闷的事儿。就算眼下没有,也备不住会有点别人的故事传到耳边,听着叫人唉声叹气。苏东坡说此事古难全,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!他又说: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”这样的话,再过千年也是一样有道理啊!复又念及古人所谓后之视今犹如今之视昔的话。虽然我不敢有文章流传千古与不朽的好梦,但这些文字也是我辈同游者感同身受的真实记录。于是,记录下来,做个纪念。四、酒乡“这地方山好多,城好小。”凡是初来乍到小城的朋友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这样的感叹。地方产好茶,无论工艺材质还是口感都绝妙得很。茶本是富贵闲人的奢侈品,但到了这个地方,它更像是酒的一个补充,少了些高档商品的超拔,多了些烟火气息。茶可以让时光缓慢下来,让喝酒的人在微醺的酒后再来一次有效延缓,感觉像一个永远在表达主观设想的情态动词。客居者对这个地方生活有过生动的比喻。来这地方,一切就进入了慢镜头播放格式。想想也是,街道奇窄,车辆只能小心翼翼的行驶,人行道断断续续,错落不平,步行人慢慢悠悠地动。早年这地方流行一款载客的三轮车,当地人干脆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着慢慢游,即顺口又形象生动。地方多雨,一经进入雨季,雨就是一任悠悠扬扬的落,有雪,雪花也是缓缓悠悠的下。喝酒是让生活慢下来的一个理由。生活一经有了酒,快乐和烦恼也就慢下来,保持与天地时节的节奏和谐,于是一切都慢了下来。清人吴任臣编撰的《十国春秋》中有一句“酒有别肠,不必长大”的话。意思是说酒量的大小与身体的高矮胖瘦不必成正比例,壮健者未必能饮,瘦小者未必就不能喝。显然,我是属于瘦弱者,刚开始喝酒完全是因为未必我就不能喝这份心理作怪。这些年喝酒实践证明,酒量确实可以慢慢提升,但终究还是很有极限。我的酒量不大,而且状态也不稳定,感觉我喝酒的状态,对酒的品质,喝酒的环境,喝酒的心情,同和喝酒的人都有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关系。状态不佳的情况下,一杯酒也足够让我反胃,状态好的时候,也会喝一斤多不醉。记得有一次,我的一位朋友,是我的领导,又兼业内同好者。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,那天相约小酌。席上总共三个人,其中一位做茶企的朋友滴酒不沾,只有我同这位伙计兼兄弟的朋友举杯,那天我们各自喝了三瓶半的瓦罐清酒,一瓶四两四包装,我们各自喝了一斤六两的酒。要说那次酒后的状态也不过是“花看半开,酒饮微醺”,这是最令人低徊的喝酒境界。不过,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状态,感觉有点像突然抽考试又特别顺畅的那种快感。早年,我在一处乡镇工作过,那地方偏远且与邻县交界,背山临溪,风景如绘,溪水中多野生的鱼类,山上飞禽走兽不少。运气好说不定会遇见赶巧路过的白翎灰翅的大雁。这种地方在很多大都市成功人士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,可以养马劈柴,关心粮食和蔬菜的地方。乡村唯一的缺陷就是缺乏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背景,既没有古迹耐人寻味,也没有适当的娱乐。那村镇附近有一处山,名诸天山,山上有一座废弃的古石庙,风景绝好,荒草凄迷,古庙废址上紫藤壮硕而茂密,茎干弯曲盘旋,状态奇特。有一段时间,我时常爬上山顶,看山听风,单一的地方再好久了也会腻烦,我又苦于不擅长棋牌和赌博之术,于是呼朋聚饮,喜好热闹渐渐成习惯。九十年代,全民体育运动的热潮余波尚在,而体育运动中对我们教师而言最好的选择当然就是篮球赛。门槛低,众人参与。我们时常以学校与学校之间篮球比赛为幌子,实际心里所想的都是为了聚餐饮酒时候的开心。有时且结伙远征,近则沅陵,保靖,远则张家界、怀化。同好同游的人多年轻,喝酒从不自谦抑制,高自期许,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。一日,我兄长出公差来我所在小镇,在宴席上看到我和同事们豪饮的盛况大吃一惊。大哥也是很能喝酒的人,见了我当时的情况,也暗暗担心。过后不久,他在一次家庭集会时候给我说:“看你们喝酒的样子,就知道乡镇不宜久居,还是到县城来吧!”我不久就到县城一所学校去了。现在回想当年酗酒,更像是借酒谴怀吧。其实,无论城里还是乡下,都生活着许多或快乐或悲伤的饮酒者。他们醉或微醉的情态更加接近生活的本来面目。小城里有一条夜市街,专制铁板烧。这也构成了小城夜生活的一道风景。夜市每晚营业到凌晨,仄仄的街道,简陋的临时摊位上,客人很多,一桌紧挨一桌,地上一堆酒瓶紧挨一堆酒瓶。铁板烧是古丈县特色菜,颇有滋味。尤其是板筋油拌酸萝卜丝,炒制的人待板筋油微微酥焦,将切成绒状半干的腌制萝卜丝合上大蒜条,快速翻炒后,马上关闭火门,低火焙烤即成。这东西口味不错,十分下酒。夜晚,小城的街或路边可以时常磕碰见酩酊大醉的人,碰上谁谁,也不管认识不认识,先握手,再次握手。口中必称你为领导,领导辛苦了,感谢领导等等。有一次,我和一位朋友碰了这样的一位酒癫子。他紧握朋友的手,口称领导再三感谢,就是不肯松手。我后来感觉如此耗下去不是事,就急中生智说,领导很忙,今天就到这里吧。这仁兄立刻松手,客气道别。还有一次,我路过夜市一条街,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,醉眼惺忪拦着我反复追问,你知道我是哪个吗?间或,他,再次问,你知道我是哪个吗?我想以我对小城里的好酒者们的理解,这位仁兄是不可能发出休谟似的哲学三问了。显然,他喝醉了,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。中国多次出现过禁止饮酒的法律。秦末,项梁和项羽叔侄就是因为私自造酒聚饮而跑路的。汉朝的萧何造律,明文规定“三人以上无故群饮,罚金四两。”但多是形同虚设。1920年美国颁布过禁酒法律,执行效果更加如同儿戏,十几年后自行取消。由此可见,酒这个东西,也是民之所好,不是行政手段可以强制的。地方处在边地,民性天生朴拙,忠厚,除了酒醉之际的率性外,其他的时候无一不是谨小慎微的良民。其实,历史上这地方还出产过另一特产,那就是侠客。八十多年前,在沅水支流的河滩上,最后一位侠客田三怒在河边洗马的时候,被仇家袭击,背中十余枪,他倒地假死待刺客近身后,拨出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,击毙二名刺客后,大喊一声气绝身死。侠者,以武犯禁。如今早已绝迹,只有酒还在。(姚复科:土家族,湖南古丈县人,毕业于益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,湖南师范大学,汉语言文学专业,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,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二十期学员,毛泽东文学院第七期学员,作品见于《芙蓉》《文学界》《湖南文学》《文学风》等。现居古丈。)
散文谷 女 人 茶文/李海蓉一六岁之后,三三会在茶山等风,也等外婆和阿娘。夏天的时候还会竖起耳朵等溪流对岸飘来地卖冰棍的吆喝声。“娘,我想吃冰棍。”“没钱,加油掐茶,卖了茶叶就有了。” 阿娘不抬头,手指迅速地掠过茶芽。“娘,要交学费了。”“先赊着,加油掐茶,卖了茶叶就有了。” 阿娘偏过头循着声音看向三三。······那一山山,一树树在春天如约而至的茶叶,顿时成了三三幼小心灵里一盏盏的神灯,只要像阿娘这般勤劳和吃得苦就能实现所有愿望。二阿娘与茶,是宿命注定。1952年,阿娘出生在黄金村一个普通的茶农世家,兄妹三人。十八岁那年,经人做媒嫁到十里开外的另一个寨子,先后生下了哥哥和姐姐。在阿娘的言传身教下,姐姐成了寨子里第一个会炒茶的人。后来因舅舅意外离世,为给外婆养老送终,父母亲决定举家搬至黄金村。搬来那年,三三出生。三三的童年多是在云下看外婆和阿娘采茶,灯下看她们制茶。那时没有专门制茶的锅,点上煤油灯,外婆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清洗饭锅,直到干净无异味。外婆说炒制茶叶容不得一丝异味,制茶的人、制茶的手和制茶的锅都是如此。三三对茶得敬重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。再次回到故土,年轻的阿娘负责烧火,外婆则用她一生攒足的经验把控着这小小的三寸空间,平日里那个沉默朴素的女人此刻像极了一个王,自如又自信地发号施令。灶台边,外婆一次次将手放到锅里去感受温度,只听得一声:“不要火了!” 阿娘倏地便将正在燃烧的柴火全部撤出灶膛。以此同时,外婆立马将鲜叶投入锅内,双手开始迅速翻炒。一瞬间,清香满溢,甜甜嫩嫩的香气霎时充盈了整个屋子。倍感神奇的三三焦急地搬着小小的板凳干脆坐在了灶上看外婆炒茶。如水如星的眸子里,外婆那双粗糙的手真是神奇啊,一遇见叶子竟可以变得如此柔软灵活。杀青、揉捻、提豪、烘干,一气呵成。外婆捧着新茶放在三三的鼻尖,问:“是什么香呀?”三三吸着鼻子嗅了嗅,扬起头看着外婆大声说“豆香!”外婆听闻,哈哈大笑:“三三是吃多了炒干黄豆吧,晓得豆香哩!”三三也跟着咯咯地笑。只有阿娘在茶香氲氤中若有所思地或点头或抿嘴。技艺需要在千百次了解鲜叶、气温以及熟练掌握火候、温度与技巧后方能实现道法自然。阿娘生下来好像就应该要成为外婆那样的制茶人。在成为制茶人后,只有超高的技艺炒制出受欢迎的茶叶方能卖出好价格。到了赶集的日子,天刚亮,阿娘就背着用报纸包好的茶叶,一路翻过重山,趟过冷寨河,到邻镇马颈坳场上换来油盐酱醋和大米,支撑一个家三餐四季的开支,又养育着三三成为像阿娘一样的制茶人。衣钵传承,在茶乡,是茶人的生命使然。三三三与茶,是宿命注定,也是情深不负。毕业后,和许多南下追梦人一样,三三也去了。不一样的是每到春茶开采,三三都得回到寨子里帮阿娘采茶制茶。茶芽一天一个样子,如果采摘不及时,就会茂盛成粗老的叶子,在以嫩绿鲜爽而独受茶客青睐的保靖黄金茶市场就会失去价格优势,从而影响一年的收成。这样一回就是半年,回到城里的三三只得从新找工作。在一次请假未果后,三三毅然决然回到寨子。从此,安心制茶,再未离开过。又到三月,春茶开采。茶树枝上已迫不及待地冒出枣核般大小的新芽头,羞羞答答,密密匝匝,见风就长。好似一颗颗饱满的汉字,在枝头婉约成词。某年某月你曾在某一款茶里品出的那些如置丛林,如沐春风;那些风起云涌,细水长流;又或者某个山头的晴空万里,月华如练,都是一颗茶树在望见了四季的风景之后,为你伏案执笔的家书。茶人是跑马的信差,喝茶是读信时的慢慢悠悠。到了春茶后的五月,草木繁盛,寨子里的茶人开始陆续修剪枝条。还记得第一次不经意间瞥见修剪后的茶园时,只见整座茶山呈一片枯褐色,只在中间零星点缀着一些些绿色,三三以为茶树遭遇了严重的自然灾害,急急忙忙奔回家告知阿娘。阿娘听后笑着说,这是给茶树修剪枝条哩,让茶树啊长得不要太高,这样茶蓬才会变得矮、壮、宽、匀,整棵树的采摘面也会变得更宽,茶叶品质、采茶效率和采茶量就会提高。三三似懂非懂,巧笑着春风一样地跑开了。阿多尼斯在《孤独是一座花园》中的那句“世界让我遍体鳞伤,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”定是写给这世间所有的茶树吧。伤口之上那个翠绿蓬勃的新世界,静谧、向阳而伟大!四保靖黄金茶在以“中国最好的绿茶”而声名鹊起成为茶界新宠后,茶人开始了将其制作成其他茶类的尝试。三三最爱的是黄金白茶。其清浅淡雅、毫香蜜韵的特征极具征服性,也极有辨识度。白茶属于微发酵茶,无需杀青或揉捻,萎凋后只要经过晒或文火干燥后即可成茶,工序看似简单却极为讲究。白茶,唤做女人茶也是很妥帖地。赶在茶树修剪枝条前,在查看了近一周的天气情况后,三三准备采其两叶一芽做一款白茶。制作白茶的过程,制茶人需要和当下的温度,湿度,风,以及阳光做深度地交流。先是采茶时需遵循雨天不采、露水未干不采、细瘦芽不采、风伤芽不采、病态芽不采、空心芽不采等规则。其次萎凋也需要遵循合适的温度和充足的时间。萎凋又分为室内自然萎凋、复式萎凋和加温萎凋,它需要根据各种变化随时调整鲜叶萎凋的速度和烘焙时间。当茶叶达七、八成干时,室内自然萎凋和复式萎凋还需进行并筛。最后通过拣剔、烘焙等方可制成成品茶。当然原材料也是很有考究,三三准备选用高山鲜叶。清晨,采茶工们鱼贯而出,天还未全亮就分布在茶山茶行茶间,她们要赶在中午前按照三三的要求采摘完所有的鲜叶。收完鲜叶后用竹箩筐运输下来并迅速摊凉,然后是漫长地自然萎凋。在这期间,需要耐心地观察天气并做出实时调整。后期因为气温偏高而引起走水速度比预期得快,于是提前了小半天,三三将九十五个竹筛并成了二十七个。并筛的时候可以很好地感受到鲜叶在走水过程中的香气变化。期待的心又迫切了许多,眼前那些层层叠叠的竹筛里仿佛酝酿着一场洋洋洒洒地十里花开。只有亲自参与制作一款茶,才会懂得一个茶人对自己的茶那份独有地偏爱!当每个人都懂得了这份偏爱时,茶桌间五湖四海的人也就变得更加包容与谦逊。在制茶与喝茶地过程中,才会更加接近茶和茶所包涵的禅境。与许多普普通通的时间相比,在制作一款白茶时,这是充满念想和无限靠近某一种结果的七十二小时。日月轮换,晨昏交替,三天之后,三三的新茶终成。三五茶友迫不及待聚在小小茶室“石炉敲火试新茶”。亦会与另一款新做的白茶冲泡对比,以期在经验累积上不断精进。因为产地相差那么点,装运工具相差那么点,天气相差那么点,导致两款茶在口感上有所差别。足以可见,细微之中蕴含了千差万别。干茶,在必然和偶然中是和某一种香气与滋味地狭路相逢!这款茶因为产地高远,大约在成为茶之前,一定见过了吕洞山许多许多的云,见过林间一场接一场地花开,是一款有着前世记忆的茶。杏黄色茶汤里有着泥土的芬芳气息,甚至云朵化成的几场雨,山谷吹过的南风,樱花开过的样子,和蝴蝶飞过的痕迹,都在茶汤里随着时间幻化而来!茶喝在嘴里,风景长在回忆和眼睛里!三三将这款茶打包一二两赠予茶友试喝,不曾想,茶又被其探亲回家的姐姐带回去封存。缘于喜欢,不过一两的茶,定期给了三年或者七年后的某一天,在时间的深邃浩瀚里存储一场期许,收获会是什么呢?一款白茶,起码会有三次生命的转化!一次是成为茶,其次是成为宝,最后是成为药。一个女人,也有三次生命的转换。一次是成为女儿,其次是成为妻子,最后是成为母亲。三三其实并不太喜欢等一款新白茶被岁月所成化。买一款老白茶,不急不慢地喝,从容与优雅便都在当下了。等一款新茶,则需要耗上青春,特别是一个女人的七年。七年前,陪着这款茶诞生的时候,青葱美丽是女人,青气味薄是茶。七年后,沧桑疲惫是女人,香高味浓是茶。每每冲泡这款白茶时,漫长回忆涌上心头,再次和当年那个上山采摘鲜叶制作茶叶的自己相拥,会不会泪流满面呢?五岁月厚待茶,将老这个字作为褒义词赐给了茶,比如白茶,普洱,黑茶等等,比如老到年轮不详的那些茶树。那些老的成妖封王的茶树皆活成了原产地高贵血统的证明。人和树,都对其充满膜拜和敬畏!茶,被岁月加持,赋予其无限的精神内质,举杯间皆是平淡闲适和心之慰藉。被琐粹日常裹挟的日子里,有一人烧水执壶,坐在你的对面,行云流水般为你泡茶,一杯接着一杯,从日暮到星辰,从青年到暮年,直到在回甘的路上,十指紧扣,看见繁花盛开,看见未来种种。这大概是做茶的女人最简单的幸福。而今,阿娘被岁月熬成了外婆,三三成了母亲,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制茶人,技术远远超过当年的外婆和阿娘。风吹过的山头,却已无外婆,只有一座旧坟,仍然守望着茶山。敬奉祖先与神灵的捧茶里,三三神色肃穆虔诚:吾执女人茶一杯,敬传承,敬生命!(李海蓉,女,土家族,湘西州作协副秘书长,作品散见报刊、网络)
评论峡 屈原遗留湘西文化中的“山鬼”形象文/肖飞
湖南老乡、著名书画家雷家林先生最近联系我,让我给他的画作写篇东西。为家乡人鼓与呼,这当然是身为湖湘之子的我义不容辞的职责,我便爽快答应了。雷先生很快就寄来了他的作品,我于欣赏、爱惜、叹服、神游之余,遂有了下面这些文字。雷家林是湖南常德人,“世外桃源”“ 福地洞天”之地。常德地名源自《老子》“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”,古称武陵,位于湖南西北部,湖南、湖北两省交界处,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中心领域,也是楚国三闾大夫、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、“中国文学之父”、楚文化的奠基人、世界文化名人屈原的故里——前些年已有历史和考古专家证实,屈原虽生于湖北姊归,但原籍湖南常德,而他暮岁又长年被流放在湖南境内的湘、沅两江流域,他的大量杰出诗歌也是在三湘四水大地创作的,最后亦自沉魂归于湖南汨罗。而在文学才华与成就上与屈原媲美的宋玉,他晚年又被流放到常德临澧县,很多优秀作品创作于此,当地还有他的陵墓等遗址。而常德桃源县又是陶渊明代表作《桃花源记》所写之地。楚人与楚文化具有独特而鲜明的风格,既带来了北方中土文明的大气、恢弘、质朴、高昂、爱国、忠君,“帝高阳之苗裔兮”;又洋溢着南方山林绮丽的色彩、诡谲的意识、神秘的气息、悲壮的格调、充沛的血性、不羁的想象,“与天地兮同寿,与日月兮齐光”。他们崇火尚凤、亲鬼好巫、天人合一、力求浪漫,与中原尚土崇龙、敬鬼远神、天人相分、力主现实形成鲜明对照。因为当时北方早已进入宗法社会,而楚地尚有氏族社会的遗风,民性强悍、思想活泼、气势奔放、情致馥郁,不为礼法所拘,其在文化和精神层面上的肇始者和领军人物就是屈原。
山涧风湖南作家深入十八洞村创作调研
11月30日至12月1日,为深入学习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,贯彻落实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精神和湖南省第十二次党代会精神,湖南省作协组织20余名作家前往湘西州花垣县十八洞村开展主题文学创作调研。
授牌仪式
座谈会现场
在十八洞村的展馆里,在村民的书柜里,作家们看到了近年来文学界响应时代号召,聚焦十八洞村和精准扶贫主题,创作的系列文学作品,如纪红建的报告文学《乡村国是》、龙宁英的报告文学《逐梦——湘西扶贫纪事》、彭学明的报告文学《人间正是艳阳天:湖南湘西十八洞村的故事》、李迪的报告文学《十八洞村的十八个故事》、卢一萍的非虚构作品《扶贫志》、沈念的小说集《灯火夜驰》、凌鹰的散文集《我的十八洞村》、杨丰美的报告文学《湘村巨变:湖南脱贫攻坚纪实》以及“梦圆2020”丛书、“十村记:精准扶贫路”丛书等。其中,《乡村国是》《逐梦——湘西扶贫纪事》分别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和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“骏马奖”。
在精准扶贫广场上,作家们围坐在一起,开展座谈交流,共话十八洞村主题文学创作。大家回顾了习近平总书记2013年11月3日在十八洞村提出“精准扶贫”重要论述以来,中国农村发生的历史巨变,一致认为,接下来的主题文学创作,要扎实深入十八洞村采访,挖掘和记录十八洞村人民脱贫致富奔小康,进而实现乡村振兴的心路历程,要在已有的文学创作成果中寻求突破与创新。
通过调研,湖南省作协将具体在四个方面发力:一是重点策划和扶持十八洞村主题创作专项,在省内约请实力中青年作家定点深入生活,开展长篇创作。二是建设好湖南文学创作示范基地,争取中国作协创作基地落户十八洞村,以基地为依托,组织省内外作家来十八洞村学习、深入生活和创作。三是开展“作家走进十八洞村”主题文学采风,组织作家培训班的学员到十八洞村采访创作。四是探索加强与各文艺门类,尤其是影视的深度合作,对已有文学作品进行改编孵化,合力打造文艺精品。
期间,省作协在十八洞村挂牌湖南文学创作示范基地,作家们在十八洞村进行了走访调研。(湖南省作家协会创研室 供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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